大学毕业当猪倌的日子

发布时间:2025-11-14 22:14  浏览量:3

大学毕业当猪官的日子

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

将要分别的亲爱的同学们,

让我们同唱一首歌。

那下次相逢的晚会上,

也不知将在什么地方。

也许在美丽的草原上;

也许在祖国的边疆上;

也许在茫茫的林海里,

让我们再来欢聚一堂。

东北农学院双城校区教学大楼三楼最东头的教室,窗明几净,晚风穿堂而过,带着校园里丁香花的甜香。79——1班的四十名男女学生围坐成圈,毕业晚会的气氛热烈又带着难掩的酸楚。同学们一遍遍地唱着这支自编的毕业歌,旋律里裹着几年同窗的朝夕相伴,也藏着对未来的茫然与期盼。

这支歌是团支部书记宋阿荣牵头,攒着大家的心里话填的词,文艺委员小赵循着《伊犁河之歌》的悠扬曲调谱了曲。深沉悠长的旋律一响起,就把所有人的情绪都牵得软软的、酸酸的。尖脆的女高音混着浑厚的男低音,圆润的唱腔叠着略显粗粝的“公鸭嗓”,有人唱着唱着就红了眼眶,泪珠砸在桌角的笔记本上;有人扯着嗓子喊着歌词,像是要把满腔的不舍都倾泻出来。不管是唱、是哭、是喊,每个人心里的热望都一样——惜别这几年农校时光,也盼着到新岗位上,让青春能真正发光。

当大家唱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红时,班主任陪着畜牧科党支部王书记推门走进教室。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啜泣声,每个人都坐得笔直,目光里满是期待与忐忑。

王书记的大嗓门带着几分动容,打破了寂静:“同学们!你们是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批凭真本事考进来的大学生,党和人民花了四年心血培养你们,现在该你们学以致用了。在公布毕业分配名单前,我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对分配有什么认识,心里又有什么志愿。”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起了一阵嗡嗡的骚动,紧接着,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

一个梳着羊角辫、脸蛋圆圆的女学生率先站起来,声音脆生生的,像带了晨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就该有新时代的志气,让青春在事业里闪光。我坚决服从组织分配,哪里需要我,我就到哪里去!”

她的话音还没落地,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同学就嗷嗷喊着站了起来,胸膛挺得笔直:“炕头上跑不开千里马,花盆里育不出万年松!我们学的是中兽医,只有到大草原去,到深山老林去,才能靠近植物药源,把咱祖国中医学的本事用起来!甩开膀子治猪病,放开手脚疗马伤,让理想在实实在在的干事里发光!”

他的发言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王书记也笑着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赞许。

等大多数同学都发完言,宋阿荣站起身来。他身材瘦高,脸庞也是长长的,相貌平平,可眼神里透着一股韧劲。“同学们,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咱班是优秀班级,咱团支部也是优秀团支部,毕业这关,咱更得守住这份荣誉。”他的声音平稳却有力,“如果是军人,就该像董存瑞那样舍生取义;如果是工人,就该像王铁人那样吃苦奉献;如果是干部,就该像焦裕禄那样为人民鞠躬尽瘁。现在,我们是中兽医,那就干一行爱一行,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做个响当当的好兽医,为祖国的畜牧事业,拼上我们的青春和本事!”

掌声雷动,久久没有停歇。宋阿荣坐下时,手心微微出汗,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他从小就爱做梦,见了飞机想当飞行员,见了火车想当司机,想过当医生、军官、科学家,如今虽走上了兽医之路,可他始终相信,只要肯干,在哪一行都能闯出模样。

第二天,班主任单独找了宋阿荣。“这次中兽医的分配指标不算理想,四十个人里,有二十二个得去需要边防证的地方。”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考虑到你学习和工作都很出色,分配去向,你可以优先选一个。”

宋阿荣几乎没犹豫:“书记和您常说,年轻人要到基层去。我就去最需要的地方,哪里艰苦,我就去哪里。”

几天后,农校的丁香花还在飘香,宋阿荣和另外八名同学背着行李,站在大门口挥了挥手。熟悉的教学楼、实验室、操场渐渐远去,他们要一同前往乌苏里畔的乌苏里农管局报到,奔赴人生的新征程。

一路颠簸,九人兴致勃勃地抵达了农管局。在局里待了两天,就接到了各自的分配通知——宋阿荣被分到了乌苏里江边的东风农场。

刚到农场场部时,宋阿荣心里挺乐观:就算是农场,总该有个像样的兽医站吧?只要能有地方做实验、练技术,就不算辜负这两年所学。可现实却给了他一盆冷水:农场兽医站里已经挤了五六个大学生,他这个新毕业的根本排不上号。而且农场以种粮和养殖为主,兽医的核心工作是日常饲养和季节性防疫,而猪马牛羊都散在基层连队,宋阿荣最终被分到了离场部八十多里路的生产十二连。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拖拉机,宋阿荣才抵达十二连。车一停下,他就愣住了:这哪里是想象中的连队?一百多人的小地方,几栋砖瓦房夹杂着几栋破草房,每栋房挤着四户人家。居民点周围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所谓的“街”和“道”,不过是被踩出来的土路,坑坑洼洼。闷热的空气里,成群的蚊子和小咬嗡嗡乱飞,人走在路上,得眯着眼睛才能前行,稍不留意就会被叮得满是红包。

连队里除了二十户老职工,剩下的都是没成婚的年轻人——他们是知青返城后补进来的临时工,大多来自山东、河南、四川,当地人叫他们“小落户的”。大家住集体宿舍,在大食堂吃饭,日子过得简单又粗糙。

第二天一早,连队后勤副连长老朱就领着宋阿荣去了畜牧排。老朱是个五十多岁的河南汉子,皮肤黝黑,嗓门洪亮:“小宋,这就是咱畜牧排的大伙,往后你就跟他们搭伙干!”

一听来了兽医,饲养员们立马围了上来,脸上满是欣喜:“可把你盼来啦小伙子!咱这缺兽医缺了快半年了!”“你来得正好,那一百多只小猪崽都快长成克郎了,还没好好检查过!”“还有那头小花牛,身上长了个大鼓包,都一个多月了,越肿越大,你快给瞅瞅!”

自从之前的宁波知青兽医返城,畜牧排的马病牛伤、猪仔防疫就没人管了,大伙早就盼着能来个懂行的。宋阿荣被这份热情感染,跟着老朱和饲养员们,像检阅仪仗队似的,挨个逛了马棚、牛栏、鸡场和猪号。最后,老朱把他领到饲料间的一个角落,指着一堆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这是之前兽医留下的药品和器械,你先用着,不够了咱再申请添置。连里没单独的兽医所,平时没病畜的时候,你就和猪号的大伙一块喂喂猪,活不算累,好好干!”

宋阿荣心里的那股沸腾的激情,在看到这简陋的条件时,一点点冷却下来。他曾梦想过一个小小的兽医所,有几张办公桌,有消毒设备,能让他安下心来钻研技术。可眼前,别说办公桌,就连最基本的消毒都成问题——卫生所只有一个电炉子,还规定兽医不准用,怕被电业部门罚款。冬天还好,能在煤炉子上煮煮器械,可夏天呢?总不能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生煤炉消毒吧?

心里虽满是失落,宋阿荣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大伙信任我,我一定好好干,尽我所能给咱连的牲畜治病防疫!”

往后的日子,宋阿荣把行李搬到了马棚西侧的畜牧排宿舍。白天,他跟着饲养员们喂猪、巡栏、给牲畜看病;晚上,宿舍里一片寂静,他就借着煤油灯的光,啃起了西兽医的专业书。他心里清楚,中兽医那套在这里不太适用——中药难买,给牲畜灌药更是难上加难,往往需要四五个小伙子按住牲畜,用棍子撬开嘴硬灌,不仅费劲,药效还不好。而连队主要养猪,给猪治病,大多得靠打针或拌西药,他必须尽快补上西兽医的短板。

在连队里,宋阿荣的名字渐渐被“兽医”替代,没人刻意叫他的本名,可大伙都记着他的好:哪家的猪病了,他随叫随到;牛下崽遇到难产,他蹲在牛栏里忙活大半夜,直到小牛顺利降生;就连鸡场闹瘟疫,他也熬夜配药,硬是保住了大半的鸡雏。闲暇时,小伙子们爱找他踢足球、摔跤,马龙的长腿跑得快,摔跤更是厉害,连里几十个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一次,他和机务排的二楞子摔跤,没费多少劲就把人按在了地上,唯独老朱不服气。老朱年轻时是部队的警卫员,有武功底子,抓猪时不用手,一脚就能把几百斤的肥猪踹倒。在牛倌“小四川”的撮合下,宋阿荣和老朱较量了一番,前几个回合不分上下,最后宋阿荣用了个“仙女上天”的绝招,硬是把老朱掀翻在草地上——巧的是,草地上有几堆稀牛屎,老朱的脖梗子上粘了黄黄的一坨,引得大伙笑了半天,老朱也不恼,拍着宋阿荣的肩膀说:“小子,有两把刷子!”

冬去春来,原野渐渐变绿,阳光也温柔起来。这天早晨,宋阿荣和饲养员们清完冒着热气的猪圈,就把三百多头苏白猪赶到公路两侧放牧——这叫“吊架子”,是为了缓解饲料不足的问题。

猪群东跑西颠,马龙和大伙跟在后面紧撵,好不容易才把猪群拢住。尘土和猪粪的臭味扑面而来,宋阿荣一边吐着唾沫,一边心里犯嘀咕:自己一个大学生,本该钻研兽医技术,如今却天天跟着喂猪、放猪,和当初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农场有农场的规矩,不管是什么岗位,都得参加体力劳动——卫生员农忙时要给拖拉机手送饭,会计每月得干够十八天农活,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更没理由例外。宋阿荣的信条是“宁可活受罪,不叫脸发烧”,可看着自己每天跟在猪屁股后面,技术上没什么长进,心里难免有些憋屈,就像那秃尾巴的克郎猪,吃胖了也得跑瘦,没个奔头。

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的“东风”牌大卡车来来往往,忙着拉土垫路。几个随车来的妇女穿红戴绿,打扮得光鲜亮丽,她们是司机的家属,趁着随车的功夫,在路边挖蒲公英、苦菜,回去喂鸡鸭。

猪群渐渐往那几个妇女的方向移动,这些刚出圈的猪性子野,不是低头慢慢找吃的,而是拱了两下就往前猛跑,转眼就冲到了妇女们挖好的菜篮子旁,几下就把篮子里的菜拱得乱七八糟。

“你们眼瞎啊!让猪把我的菜都吃了!”一个穿紫花袄的妇女跳着脚骂了起来,声音尖利。

“谁让你把菜放路边的?吃了活该!”猪号班长也火了,气哼哼地回敬。

两人越骂越凶,脏话越说越难听。宋阿荣本想上前劝架,给对方道个歉也就算了,可那紫花袄的一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里:“你们这些臭放大猪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跟在老母猪后面闻臊味,窝囊到家了,还敢顶嘴!”

一股邪火“嗡”地一下窜上了宋阿荣的脑门。他冲到紫花袄跟前,胸口剧烈起伏:“放大猪怎么了?没人养猪,你家能吃上肉?你当司机的家属,有什么可神气的?”

紫花袄先是邪笑了一声,随即脸色一沉,伸手指着宋阿荣的鼻子尖:“呸!开汽车的就是比你放大猪的强!气死你这个大猪倌,眼红也没用!”

“我日你奶奶!”宋阿荣像疯了一样跳起来,“你爷爷旧社会就是养猪的,你爹也是,你不服就回家问问你妈去!”

话音刚落,几辆卡车上就跳下五六个司机,手里拿着摇把、扳手,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敢骂我们家属?活腻歪了!”

宋阿荣看了看身边干瘦的猪号班长,又看了看几个年纪偏大、没什么力气的饲养员,心里一横:这架要是打起来,不能让大伙吃亏。他脱下外衣扔给旁边的小猪倌,沉声道:“你们都往后退,看好猪,今天这事我来应付。”

猪号班长和饲养员们哪里肯退,一个个怒不可遏地握着鞭子站在马龙身后,摆出了迎战的架势。宋阿荣赤着手往前走,心里一点也不慌——他练过拳脚,真要动手,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只是他有自己的规矩:绝不先动手,但真到了正当防卫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手软。连里杀猪时,他一脚就能踢碎猪的脏腑,只是这功夫,他从没用来对付过人。

可眼看一场恶战就要爆发,紫花袄却突然拉住了那些司机:“算了算了,一把破菜而已,犯不上动手。打坏了人要犯法,进了局子可不值当!”

司机们骂骂咧咧了几句,终究还是被紫花袄劝了回去。

放完猪往回走的路上,宋阿荣心里乱糟糟的。他一向稳重,当了几年团支部书记,从没跟人红过脸,如今却因为一句话差点跟人打起来,想想真是窝囊。他忍不住后悔:当初要是听班主任的话,选个条件好点的地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被人指着鼻子骂“猪倌”,连自己的职业都要被羞辱。

晚上,老朱提着一瓶白酒、一包花生,来到了宋阿荣的宿舍。他给阿荣倒了一杯酒:“小宋,白天的事我听说了。别往心里去,咱干畜牧的,免不了被人瞧不起,可咱自己得瞧得起自己。”

老朱喝了口酒,说起了当年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的往事:“那时候比现在苦多了,住的是地窨子,吃的是窝窝头,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照样得下地干活。可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大荒不也变成粮仓了?那些老辈人,不管是大学生还是当兵的,不都扎根在这了?”

他拍了拍宋阿荣的肩膀:“明天我带你去别的连队走走,让你看看咱北大荒的知识分子是怎么干事的。”

接下来的几天,老朱领着宋阿荣跑了十几个连队。在二连,他见到了老徐——1964年东北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在农场和母猪打了近二十年交道,浑身粘着饲料屑和猪粪沫,可说起母猪产仔技术,眼里满是光。“我饲养的哈白猪,平均每窝产仔12头,这在整个垦区都是数得着的。”老徐热情地分享着经验,从配种到饲料配比,再到幼崽护理,说得细致入微。宋阿荣听得入了迷,心里的浮躁渐渐消散。

在畜牧连,他见到了五十年代北京农大毕业的畜牧师老肖,老人头发都白了,还在跟着年轻人一起巡栏,手里的笔记本记满了牲畜的生长数据;在种畜连,他见到了八一农大的毕业生小孟,正赶着牛车拉饲料,身上沾着草屑,却乐呵呵地说:“种畜是农场的宝贝,我得亲自看着才放心。”

每到一个连队,宋阿荣都能看到和他一样的大学生——他们身上同样沾着粪屑,住着简陋的宿舍,干着最基层的活,可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乐观和踏实。宋阿荣终于明白了老朱的良苦用心: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岗位有多光鲜,而在于能不能沉下心来干事。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能在基层扎根,他又有什么理由抱怨?

从那天起,宋阿荣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纠结于“兽医”的名分,不再抱怨条件简陋,而是踏踏实实地跟着大伙干。猪病了,他连夜诊治;牛难产,他守在牛栏里寸步不离;他把宿舍的煤油灯调到最亮,每晚都钻研兽医技术,还把老徐、老肖他们的经验记在笔记本上,结合书本知识,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连队的防疫方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阿荣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连队的牲畜发病率越来越低,小猪崽的存活率也大大提高。大伙提起他,都竖大拇指:“小宋兽医,真有两下子!”

又一个金色的秋天来了,五谷丰登,瓜果飘香。宋阿荣饲养的那些小猪崽,都长成了肉滚滚的大肥猪,被顺利出栏,为连队赚了不少钱。他的工作得到了大伙的认可,可每次评先进生产者,名额总落在拖拉机手和康拜因手身上——农场以农为主,牧业终究是配角。

但宋阿荣不在乎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闲下来时,他会骑着连队那匹瘦瘦的老白马,去很远的豆地里给拖拉机手送饭;会和卫生员、小卖部售货员一起,去西瓜地摘瓜,拉回来分给职工们;骑马走在田野上,手里捧着甜丝丝的西瓜,望着湛蓝的天空、金黄的。

后来,因当过老八路的父亲病逝,为了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宋阿荣被组织上调回家乡机关工作。从事史志工作,主编了几本大部头的县市,还到人民大会堂领过奖。2017年享受副处级待遇退休,安享晚年幸福生活。

作者:三北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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