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草木幽情

▌刘江滨

金人笔记《归潜志》载：“昔东坡生，一夕眉山草木尽死。”虽荒诞不经，意思倒也明白，苏轼出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聚于一身，草木焉能不枯。事实上恰恰相反，苏轼是一个与草木绝非相克而是相生之人，他喜欢草木并热衷栽种，所居之处，蕃秀蔚然，诗文中也是草木碧碧。

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初入职场，出任凤翔府签判。到任不久，他在官舍北边一个空地建了一个亭子，挖有一片水池，池上筑廊桥厅堂，池中种莲养鱼，池边有桃、李、杏、梨、樱桃、石榴、樗（臭椿）、槐、松、桧、柳等三十余棵树。苏轼还以斗酒换回了一丛牡丹种在亭子北面。任职期满返回京师，苏轼住在南园，是苏洵当年购买的家产，苏轼在这里养花种菜，充满山居般野趣。

百花中，牡丹是苏轼特别喜欢的一种，留下不少诗文。熙宁五年（1072年）三月二十三，杭州通判苏轼，跟随知州沈立在吉祥寺赏牡丹。寺中园圃有千余株牡丹，上百品种，约有数万人前来观赏。宋代时兴男人头上簪花，故轿夫及侍从都头上插着花，苏轼也不例外，有诗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吉祥寺赏牡丹》）其实这时苏轼还不到四十岁，所谓“老人”是自我调侃罢了。转年，苏轼又跟着新知州陈襄去某寺中赏牡丹，不过，这次是在冬十月，苏轼称之为“春光回照”。

苏轼不放过任何赏牡丹的机会。一次他去常州太平寺观牡丹，见其中有一朵色彩淡黄，特奇，遂赋诗一首，云：“一朵淡黄微拂掠，鞓红魏紫不须看。”在他徐州衙堂后面还植有白牡丹。据说看牡丹有讲究，当在午前，午后花朵则收敛打蔫了。苏轼在黄州天庆观看牡丹那回，正是午前，还下着小雨，故叶翠花艳，他笑叹自己赏花来得正是时候。

有趣的是，苏轼后期似乎则更青睐梅花，关于梅花的作品也更多。个中原由倒也不难揣测，一是与他的经历有关，中年以后苏轼屡遭颠蹶，梅花的傲霜斗雪、孤高自洁与他的心灵更为契合；二是与时代审美趣味有关，牡丹在宋代虽仍然受宠，但梅花已然超越。苏轼在黄州写的《红梅三首》，吐露了心中的隐秘。诗云：“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雪里开花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这里提出“梅格”的概念，而“造物含深意”，苏诗何尝不是也含有深意？绍圣元年（1094年）十月，苏轼被贬至惠州，在松风亭下见梅花盛开，遂赋诗二首，赞梅花“玉雪为骨冰为魂”。与苏轼龃龉不睦的理学家程颐，其传承者朱熹不喜苏轼，但独对这首梅诗大为欣赏，写有和诗。苏轼还作《梅花》词，把心爱的朝云比作梅花，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轼还对海棠格外青睐。如《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写于黄州，前四句为：“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另有《记游定惠院》一文，也写这株海棠，说每年盛开的时候，他会携客置酒，饮于花下，都醉过五回了。一首《海棠》诗最为大家熟知：“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清人纪昀解开了苏轼钟情海棠的秘密：“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微深。”

苏轼以画竹闻名，自然对竹子别有怀抱。《於潜僧绿筠轩》云：“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记岭南竹》中说，岭南人吃竹笋，穿竹衣，踩竹鞋，渡河用竹筏，盖房用竹瓦，烧饭用竹薪，写字用竹纸，真可谓一天都离不开竹子。

乌台诗案事发，苏轼被囚禁御史台，每天扒着窗户看到的只有树，“幽囚无与乐，百日看不已”，榆、槐、竹、柏陪伴他度过了人生最煎熬的狱中时光。所以，苏轼于草木，不只是闲情逸致，更是一种生命的寄托。故此，亲手栽种植物便成为他的一大癖好。《楚颂帖》谓：“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不只是栽橘，桃李、红梅、桧树等都栽过，尤其对种松颇有心得，作有《种松法》。有一首诗题目颇长：“予少年颇知种松，手植数万株，皆中梁柱矣。都梁山中见杜舆秀才，求学其法，戏赠二首。”由此可知，苏轼还将他的《种松法》传授给这位杜舆秀才。苏轼怀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尾句有云“明月夜，短松冈”，墓地的松树也是他种的。如今定州文庙有两棵古槐，名“东坡双槐”，为苏轼当年手植，树龄与他知定州时间正相吻合。

眼中草木葱茏、繁花盛开，心灵自不会荒芜。“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苏轼喜欢赏花栽木，赏的是现世的美，栽种的是未来的愿景。人非草木，亦是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