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悲哀的老夫少妻
发布时间:2025-06-05 20:01 浏览量:8
医院病房里,那个精神抖擞的白发老人,总是津津乐道地向人讲述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如何从逃荒少年变成县城建筑大亨,如何给儿子买房娶妻、给女儿置办商铺嫁妆。
他的眼神里有光,仿佛重回挥斥方遒的年代。
出院那天,一个打扮精致、眉眼犀利的年轻女人出现,老人瞬间局促慌张、唯唯诺诺地紧随其后。
直到某天偶遇老人的保姆,得知真相:那是他抛弃发妻另换的娇妻,年轻时在KTV相遇,婚后生活看似体面,妻子却暗中将老人账户资金尽数抽走投资股市,在他落魄病倒后几乎榨干了最后一滴。
但奇怪的是,她留下了一笔与老人晚年医疗所需分毫不差的数字,甚至特意保存他年轻时送给发妻那枚廉价银戒指,在老人弥留之际,还交还给了一直拒绝探望他的女儿。
“爸总提起年轻时没给你妈买过好东西,”她平静地说:“只有这个。”
县医院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渗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渗入程明每一次无意识的呼吸里。他坐在父亲病床边的折叠椅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屏幕,指腹磨着光滑玻璃。父亲闭眼躺着,肺炎的炎症虽压下势头,仍需他日日陪护守着。三张病床挤在同个空间,邻床的位置上躺着另一位老人。花白板寸头发硬得像针,一根根倔强地竖立着,烙刻着风霜的脸沟壑纵横,深得如同刀削。此刻,他只是固执地瞪着天花板某处虚空。
“小伙子,”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硬朗气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病房沉寂的空气。“能给老头子倒杯水不?”老人头微微侧向程明这边,浑浊的眼睛里有种希冀的光。
程明搁下手机,起身去取床头柜上的搪瓷杯,倒了小半杯温开水递过去。“您客气。”他不咸不淡地回应。
老人枯瘦却意外的有力的手指接过杯子,杯体略沉压弯了他本就虚弱的手指。他费力侧身撑起上半身,喝了几口水,喉头急促耸动。放下杯子,他重重喘了口气,目光落在程明身上:“我姓马,马德山,你呢?”
“程明。”程明应道,视线在老人脸上停留了片刻。这老人身上似乎有种莫名能抓住人心的特质。
“守着你爸,好啊,是孝顺孩子。”马德山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稀疏的牙齿,眼神却飘忽了一下,流露出某种失落的光,“我那两个儿子……”
余下的话消失在一声含混的、意味深长的叹息里,他没有再往下说。
那天之后,每当病房里只剩下程明和父亲两位沉默的听众时,马德山那双因衰弱而浑浊的眼珠里便会泛起异样神采,接着滔滔不绝的话语如水库开闸。最初不过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慢慢地,话语却开始转向深远处,描绘他厚重而曲折的一生,把程明轻易拉进了他的往事波涛中。程明内心隐隐震动,这个外表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的老人,内心竟珍藏了这样一场浩荡风云。
“我家在安徽的大别山褶子里头,穷得叮当响呐!”老人靠在已经汗渍浸润的枕头堆叠处,视线越过程明,投射向窗外遥无边际的地方,仿佛穿透时光。“那年我刚十六,洪水,没顶的洪水!半个时辰就把村子吞了个精光。”他的声音奇异地被回忆点燃,燃起热度,苍白的脸上现出奇异光泽,“为了活命,只能随个同村的远房大伯,一路讨饭求生啊!磨着破了洞的鞋底,硬是熬了快二十天,才把两只脚踩进河南的地界。”
他的声音愈发清晰洪亮,像是往身体最深处灌入了一股年轻强健的魂魄。他讲述如何在陌生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从最苦最卑微的活计开始扛起生活的重担,筛沙子、搅和泥浆,然后靠着一点一滴的勤力和精明的谋算,竟神奇地拉扯起属于自己的一支施工队。历史的机遇风帆在他言语中鼓荡,“九十年代!九十年代那时候,”老人浑浊的眼底重新点燃了明亮灼人的骄傲火光,“钱就像长了腿,自己往人怀里扑!只要敢想,只要肯去工地搏命,就有钱!”他用布满褐色老年斑、骨节粗壮变形的手,比划出数字的形状,带着昔日辉煌留下的强大惯性,“楼,就那楼的壳子还没封顶呢,成沓崭新的票子就堆在我办公桌上!我在县中心买地,盖楼,转手卖出去,就这么一下,这个数!”他张开五指奋力往前伸了伸,手腕因为吊针束缚动作显得笨拙。
程明听得入迷。马德山继续往下讲,如何在县城里建起一座气派的三层小楼,像迁址般郑重地将妻子和两个儿子接进城里;大儿子踩着知识的阶梯考上大学,扎根省城扎根成家,小儿子不甘落后,盘下了店面办起自己的装修公司;又提及迟暮之年上苍格外恩赐的老来女,以及他为那在武汉工作的宝贝女儿慷慨备下房产铺面充作体面嫁妆。
“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县里买房子娶媳妇,一笔一划我都出,”马德山不无骄傲地宣称,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都似乎短暂抚平了些许,“老二开店启动那资金,我亲自去银行给他划的!”他又补充,声音愈发洪亮,“至于囡囡,虽然还没谈婚论嫁,可我给她在武汉江边都备好了——最好的地段,现成的商铺加上公寓,绝不叫她将来没底气、嫁人短志气!”
程明静静地听着,却捕捉到一丝不寻常:老人热烈描绘这些荣耀时,每当话语落进“儿子”、“女儿”这些温热的字眼,那双灼灼燃烧的眼睛深处,会极其迅疾地、极其隐蔽地闪过一层极淡的灰翳。住院已七天了,除了一个五十岁上下、沉默寡言的保姆会按时出现在病床前照应,端药递水换洗衣物,他未曾见到任何一个有着血缘联系的亲人踏进病房的门槛,甚至连电话声响也吝啬得近乎绝迹。空气里堆积着马德山刻意忽略的空白。
程明踌躇片刻,终于试探着低声问道:“您那些孩子……都特别忙吧?”
前一秒还在热烈发光的面孔,刹那黯淡得毫无征兆,快得如同被猛然拉掉的灯绳。老人眼底的神彩迅速消失了。“嗯,是……都忙……忙得很呐……”马德山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声音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他垂下头,佝偻的脖颈显出脆弱姿态,仿佛枯枝欲折。那双混浊却还保留着一点锐利的眼睛,此刻牢牢盯住了自己手背上那根扎入青色静脉、胶布缠绕的输液针头上,薄薄皮肤包裹的细小血管在透明的液体压力下微弱地搏动,再无言语。
终于等到出院的日子,病房门被一只手从外面推开。走进来的女人瞬间吸走了整个空间的空气和光线,也让程明毫无准备地陷入了彻底的错愕。她约莫四十上下,身材纤秾合度,一件铁灰色羊毛连衣裙线条挺括利落,剪裁完美地裹住腰身,手腕间一只半通透的羊脂玉镯质地温润流光。她的脸也精心雕琢过妆容,发髻挽成光滑的发髻盘在脑后,一丝不乱,如同精心摆放在博物馆里孤高傲然的陶瓷器皿。她站在那里,就像聚光灯毫无预兆地打下来,将病房里陈旧的、弥漫着衰弱气息的空间骤然提亮了一级色调。
“老马,”女人开口,声音清脆冷静,像金属条敲击薄冰,“手续我办利索了。现在能自己走吗?”
程明几乎无法移开视线,他下意识地去看邻床的马德山。仿佛中了瞬间失魂失魄的魔法,那片刻前还中气十足讲述自己叱咤风云人生的老爷子,此刻竟然呈现出一副令人愕然的慌乱窘态。他身体瞬间绷紧,像个被教导主任严厉注视的小学生,眼神惶然躲闪不敢直视来者,手指笨拙地抓起叠放在被褥上那些稀少的私人物品:一个掉漆的不锈钢保温杯,一部按键磨损严重的旧款老人手机,一件叠得有些蹩脚的汗衫。他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动作幅度却控制得极小,生怕惹出多余动静。
“哎…哎,能走,能走的。”马德山嘴里低声应和,唯恐慢了半分,迅速抓起床头柜上装着出院小结的袋子,急切又生硬地塞进一个有些磨损的公文提包里,几乎带着点讨好和畏惧般跟上那女人向外走去的脚步,每一步都轻飘却紧贴。走到门边,他的脚步才略有一丝顿住,极其轻微地回过头来,目光急扫病房,眼神快速掠过病床上的程父和依旧僵在椅子上的程明,干涩的嘴角艰难牵动,似乎想挤个什么表情,却又被前方某种无形力量狠狠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仓促而隐晦的点头,随即门便被悄无声息地带上了。
病房重新被消毒水和沉闷的寂静填满。程明长久地望着那扇合拢的门板,惊愕与困惑如同藤蔓般攀爬上来,缠紧了心脏。她是谁?为何马德山——那个话语间掌控建筑工地的王国、眼神流露岁月熔炼出的坚硬底气的老人——在她面前竟如此卑微,甚至无法掩饰那浸透骨子里的惧惮?他的发妻现在何处?那一双在父亲口中被铺平康庄大道、手握丰厚嫁妆的儿女,缘何能如此默契一致地在父亲病弱的关头齐齐选择了缺席?
疑问的种子在心底落了地。
一个月之后,程明在县里新建那个大超市的蔬果区推着小车,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曾在医院照顾马德山的保姆张阿姨,她也捏着个塑料袋在一堆青菜里挑拣。程明立刻走上前打招呼。
两人寒暄过几句近日天气和健康,气氛被超市空调吹得凉下来又回暖。程明终究没忍住:“张阿姨,上次在医院……送马老出院的那位女士是?”
张阿姨脸上的平和瞬间被一种戒备覆盖了。她警觉地左右迅速扫了一眼拥挤过道里来往穿梭的人群,声音压低,凑近些:“那是李艳,”她顿了顿,像是嘴里含了个涩物般咂了一下,“是……他现在屋里头的那个。”声音又压得更低,成了气息摩擦间的絮语,“比他整整小二十二岁呢。”
程明了然地点点头,心中猜想得证,眼神探询更深。张阿姨似乎也憋了太多东西在肚子里,这次相遇打开了她倾诉的口子。她语调低回起伏,带着明显复杂的情绪:“老王,就是他那结发的婆娘,跟了他多少年哦,从乡下苦日子一步步熬出来的。后来他有钱了,心也跟着烧热了。那时候他四十九,像头发了情的老野牛,非要离,撞南墙也不回头!”
她吐露的往事残酷而真实:两个成年儿子,一个当众跪下泪流满面求父亲三思,另一个血气方刚地咆哮断绝关系也无济于事。原配王秀芳的哭声在那个最终破裂的家庭里回荡,痛彻心扉却改变不了任何结局。马德山以那座建在县繁华中心的三层小楼和终生的生活费用作为补偿斩断了前缘,随即用一场在当时县城引起不小波澜的婚礼迎娶了在KTV灯光迷离之处结识的李艳。
“进了门没几天,李艳就撺掇他往武汉迁,嫌县里‘太小太土气’。老马二话不说,立刻在武汉最好的地段给她置了房安家。”张阿姨的声音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感,“后来好巧不巧,老来得女,那更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紧跟着,武汉的店铺也添上了。”
她的叙述至此稍停,语气里的凉意更深了一寸:“前几年,搞建筑那块儿的泡沫,你懂吧?‘呼啦’一下,塌了。老马那个看着挺大的公司,说倒就倒了,钱收不回来,债主天天堵门要账,墙倒众人推啊。”
程明的心慢慢沉下去:“那李艳……”
“他这一垮,像被扒了层皮似的,整个人都蔫了。”张阿姨脸上挤不出丝毫笑容,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下撇,“现在?就挤在县城那栋三层老楼里头。李艳一个人占着二层,活得可讲究啦——一天换几套新衣出门,抹脸用的水乳都得上千那种。”她眼神飘了一下,似乎回忆起某个具体场景,“老马嘛,缩在一楼角落那个采光不好的小偏房里,全靠我们几个帮着照看些。楼再大,两个人中间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海峡,他住着他的岛屿,她住在她的宫殿。”
“儿女呢?那么风光的时候都给他们安排好一切了。”程明忍不住追问最残酷的部分。
“两个儿子啊……”张阿姨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难言的惋惜。话不需要挑明,一切尽在那无可奈何的、沉重的头颅摆动之中。
几天后,程明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显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迟疑着接通。
“程明?”清晰冷冽的女声,没有半分初次通话的试探犹豫。这声音太特别,在消毒水味弥漫的病房里,曾将那个叱咤一生的老人驯服得如同噤声的鹌鹑。
“是我。李艳?”程明下意识挺直了背。
“我在‘绿野’茶楼,临窗位置,”指令式的短句,带着她一贯的简洁,“方便的话,现在过来聊聊老马的事。他病又重了。”
电话直接挂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程明握着方向盘,心脏被陌生情绪抓住。那栋三层小楼再次映入眼帘,带着更深一层的复杂阴翳。他临时变道,把车开向县城西面那条相对清静的街上。临街那间有着整面玻璃落地窗的“绿野”茶座,透出暖黄柔和的光晕,临窗位置,坐着的正是那个不容人错认的女人身影。
他在她对面落座,空气中萦绕上等碧螺春的清浅香气。李艳面前的骨瓷茶盏冒着极淡的白汽,袅袅娜娜向上浮升消散。她抬眼看他,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彻底的平静。
“电话里说老马病重了?”程明开口。
“昨天傍晚送进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了。”李艳端起那细腻洁白的茶盏,指尖如玉般泛着温润的光泽,轻轻抿了极小的一口,动作优雅得如同受过专业礼仪培训。与此刻说出的消息形成刺眼反差,“急性心衰。医生说……时间不会太久了。”
程明心里沉甸甸地压了一下。短暂的静默里,只有极其细微的茶水流淌声与骨瓷轻微碰撞的脆响。
“他……一直念叨你,”李艳的声音无波无澜,视线落在精致的茶盏边缘,“说在医院那些天,就你小子,是个实在又能沉下心听他说话的主儿。”这评价带着一种苍凉的余味。
“为什么他怕你?”程明终于决定直面盘旋心头已久的疑问。
李艳缓缓放下茶盏,动作一丝不乱,抬起眼帘。那对画着极精致眼线的眸子里,不是程明预想的嘲讽,而是一种更沉重复杂、带着点玩味也带着点倦怠的东西。“怕?”她唇角挑出一个极细微的弧度,说不清是认同还是否定,“大概是‘愧疚’作祟吧。”她停顿片刻,像在寻找确切的表达,“拆了辛辛苦苦搭起来的屋顶,塌了柱子抽了檩条……亲手毁掉的东西,再硬气的人也直不起腰杆。”
她的话语,无意间触动了程明曾听马德山自己讲述的一个往事片段。那时马德山公司初具规模,承建了县城第一栋七层高的商住楼。当建筑主体接近封顶的关键时刻,负责地基和底层承重部分的工长为了赶进度讨好东家,擅自减少了一批关键承重墙钢筋的用量。马德山在一次看似随意的巡检中发现端倪,脸色骤变,二话不说抄起旁边工地里最沉重的铁锤,当着所有工人的面,毫不容情地狠狠砸向那几面已经完成粉刷、外表光滑整洁却内里注水的墙。新抹的水泥像不堪重负的血肉一样碎裂剥落,掩盖在下的空洞与单薄的支架暴露无遗。他狂暴的怒吼响彻整个还在施工的工地:“给我砸!所有作假的全砸烂!推平重来!”那时的马德山,暴烈如雷,眼中燃着被严重背叛又关乎生死存亡的怒火,无人敢直面半分锋芒。那是他事业基石上闪耀的高光,也是崩塌阴影开始的地方。
“他倒下了,那些年挣下的风光,总得有人接着,有人收拾。”李艳的声音将程明从工地的回忆拽回灯光明亮的茶座。她语气平稳如镜面,毫无波澜,“债主堵门,儿子们只当没这回事,女儿只会哭哭啼啼。公司资产被冻结,银行账户被盯紧,但总有些……流动的零碎。”她终于抬眼,目光像薄薄的刀片轻轻扫过程明,“我一点点地挪,一点点地理,花了几年时间,盘活了这些边角料。”
程明被这赤裸的坦承镇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你就全投进了股市?”
李艳没有任何被戳破的不自然:“没错。”
程明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寒意:“你卷走了他的钱。”
“卷走?”李艳的唇角终于清晰地上扬,露出一丝冰凉而锐利的笑意,像是冬日结在铁器上的霜,“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小程。我只是替老马收拾了他自己捅破的窟窿后,留下的唯一能活动的‘钱种’。”她直视着程明震惊的眼神,清晰无误地强调,“公司清算完,填完那些血盆大口,所有能保住的流动资金归拢起来只剩四百万出头。我全部——一分不剩——送去了证券市场。”她微微前倾了身体,程明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昂贵香水混合着清冽茶香的奇特味道。李艳直视着程明,每一个字都刻意放慢,如同敲击冰面:“而这两年,我把它做大了几倍。”
程明一时间说不出话,巨大的信息量带着冰冷的冲击,刺得他有些眩晕。眼前这个女人,将垂危丈夫的最后一桶残金作为赌注投入疯狂的金融游戏,却获得了惊人的成功?荒谬感与冰冷的现实感交织冲撞。那被隔绝在二楼生活、整日精致无瑕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精密冷酷的操盘手?
“现在他人不行了,”程明喉头发紧,几乎有些艰涩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所有东西我都理清楚了,包括他最后那笔‘安身立命’的钱。”李艳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异常镇定,透出一种完成了精密工程后的澄澈,“足够他用到闭眼那天。一分不少,专门留着的。”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明天天气,“他剩下的时间,不就在耗这个?正好。”
程明沉默,内心的震荡难以平息。冷酷精算的背后,竟有这样一份与死亡流程相匹配、分毫不差的账单,它庞大、精确,又带着一种终极的、冰冷的体面?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言辞来应对这层关系中的惊异与悖论。
手机在桌面震动起来,发出低沉连续的嗡鸣。屏幕上跳出中心医院ICU病房的电话号码。李艳的指尖在屏幕亮光上停留了半秒,随即流畅接起。她安静地听了大约十秒钟,表情没有任何戏剧化的变化,只有细长的眼睫极其轻微地扑了一下。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挂断电话,李艳的目光重新投向程明:“他要见的人全通知到了。”她站起身,动作一如当初出现在医院病房门口那样迅速而不容耽搁。当她拿起椅背上那件铁灰色的长款薄羊绒大衣,准备离开时,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她像是临时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随身一个尺寸小巧、皮质却光亮如镜的提包深处拈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程明面前的桌面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那是一个深蓝色丝绒的旧首饰小盒,表面磨损得很厉害,丝绒都磨平了光泽。盒盖被缓缓掀开。里面不是什么钻石翡翠,静静躺着的是一枚极其朴素的环形物体。岁月的痕迹深重地刻画在它上面——银底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白亮,氧化成一种深沉的灰黑,唯有几个细微的、勉强能辨出是花朵形状的刻痕处,被千万次粗糙指腹的抚摸蹭出了零星点点的微薄亮光,像濒死灰烬中最后挣扎着的星点火星。
“等见到他女儿马晓玥,”李艳的声音保持着之前的稳定平稳,每一个音节却带着刀刃划过寒冰的清晰质感,“麻烦你把这个带给她。”
程明的目光无法从那枚灰暗中挣扎着几点微光的戒指上移开,一股莫名的电流顺着脊椎爬升。
“他清醒时一直唠唠叨叨,年轻时没本事,没能给你妈买点像样的礼物,”李艳的叙述平静无波,像是在转述某个第三者的遗言,“这破东西……”她微微停顿,眼神在那朴素灰暗的指环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随即移开视线,似乎看着它都令人窒息,“老王嫁他那会儿,最珍贵就这个了。”
程明猛然抬头,只捕捉到李艳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光暗分割线上。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而入,刺目地晃过他的眼睛。茶盏里的温热气息几乎散尽,只留下那枚小小的、灰暗无光的银戒指,像一个沉默又沉重的句点,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离开茶楼,城市的喧闹重新涌入耳膜。程明走向中心医院,将那丝绒小盒子紧攥在手心。
ICU探视走廊冰冷刺眼,浓重消毒水气味呛人口鼻。病房门内偶尔传来机械运作的单调滴答,像给生命按下了倒计时。
李艳早已离开。程明坐在走廊冰冷的椅子上,看着紧闭的重症室大门,心中像堵着一块冰。马德山轰轰烈烈的一生,最后竟锁在这白墙与电子仪器包围中无声消逝?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响起略带急促又刻意压制的高跟鞋敲击声。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考究羊绒大衣的年轻女人匆匆走来,脸色是不健康的苍白,眼圈泛红。
是马晓玥。程明在医院陪护父亲时,曾见过一次马晓玥来看她父亲的样子,那时她妆容精致如同橱窗模特,对着病床上的父亲抱怨股票投资失误。如今她脸上的妆容有些花了,流露出藏不住的惊慌神色。
“我爸…怎么样了?”她声音发颤地问程明。
程明摇摇头,没说话,只是默默伸出手,摊开掌心,露出那个深蓝色丝绒小盒。
马晓玥显然愣住了,眼神里交织着茫然、警惕,和一丝被异物刺痛的惊诧。“什么?她给你的?干什么?”一连串质问脱口而出。
“里面是你母亲的东西。”程明声音低沉。
“我妈?”马晓玥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像淬了火的刀,语气充满无法理解的愤怒与嘲讽,“她还想干嘛?嫌折腾我爸不够?”
程明依旧沉默着,只是执拗地将盒子往她面前递了递。
马晓玥胸口起伏着,死死盯着那陈旧的盒子。最终,像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她带着嫌恶又无法抗拒的矛盾,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过盒子,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咔哒。”纤细手指带着怒意掀开盒盖。里面没有钻石的闪耀,只有那枚黯淡的银环在冰冷灯光下沉默。
一霎间,时间仿佛被冻结。走廊里所有声音被无形的真空吸走了。马晓玥脸上汹涌的愤怒与刻薄骤然凝固,然后如同投入滚水的冰块般无声地、剧烈地融化、崩塌。她挺直的脊背软软塌了下去,身体难以自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双眼死死地、近乎失焦地钉在那枚小小的戒指上,像在努力辨认某个早已彻底遗忘的存在。
突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来得迅猛而无声。她攥紧那冰冷的银圈,如同攥着一块发烫的烙铁。戒指硌着她精心保养的指甲和戒指印压痕,她却毫无所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随后,她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哽咽,被死死咬在牙关,却像堤坝崩溃前沉重的雷鸣。紧接着,她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将所有的哭泣与悲痛无声地压制下去。那昂贵的羊绒大衣袖子被泪水迅速浸湿了一大片深色印渍。
她维持着这个姿态站立良久,没有看程明一眼,仿佛忘了他的存在,也忘了此地是何处。终于,她猛地转过身,没有冲向病房的门,反而是步履仓皇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走廊尽头的安全楼梯口,像是在逃离一个不能承受的深渊。
程明望着她消失在楼道门后的、凌乱无依的背影,心里那面巨大的困惑与冰冷的现实碰撞无声,翻涌难言。
他走出医院大楼,落日熔金,沉沉压向城市轮廓,将钢筋水泥森林染成一片凄艳燃烧的血色橙红。
恍惚间,他几乎能嗅到那股久留于鼻腔深处、挥之不去的、属于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它如此顽固地盘踞着。
在这片熔金的背景下,医院大楼侧后方的旧住院部,墙壁斑驳陈旧,那顶层走廊尽头,一扇小小窄窄的旧式木框窗户透出一点孤灯般的微弱光芒。
模糊光斑中,一个佝偻瘦削的剪影,极其缓慢地移动到那扇窗户之后。窗框像是旧时代照片的黑边,将那个剪影勾勒得更加伶仃孤僻。是错觉吗?那伛偻剪影突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一个被掏空了内容的麻布袋,失去了所有内部支撑,毫无生机地沉沉软倒,坠入窗户下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墙体之后,就此消失了痕迹。
那扇窄小的、透出微光的窗,重新变回了巨大的、静止的、无声的方框。夕照以惊人的速度收缩着,如同燃尽的灰烬,只留下一片迅速蔓延吞噬而来的沉郁暗蓝。
李艳平静得近乎寒冷的话语,在程明耳边无声地卷过,带着不容置疑的结尾:
“他剩下的时间,不就在耗这个?正好。”
所有喧嚣与挣扎,光荣与孤寂,光芒四射的成功与难以言说的溃败,都在这日暮途穷的片刻,沉向无尽深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