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他将倒闭工厂的旧机器全买下,十年后,博物馆馆长找上门
发布时间:2025-11-13 09:45 浏览量:2
马秀兰又在骂我了。
她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九二年夏天闷热的空气里来回地拉。
“李卫民!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
我只是站在我们棉纺厂那空得能跑马的大门口,看着最后一辆解放卡车把办公桌椅拉走。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一种死亡的味道。
这是我们厂“死”了的味道。
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从一个毛头小子,跟着师傅学徒,到全厂数一数二的技术大拿。
现在,厂子没了。
“李卫民!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马秀兰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
我“嘶”了一声,甩开她的手。
“喊什么喊,奔丧呢?”
“我看你就是想让我给你奔丧!”她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了哭腔,“那点买断工龄的钱,是咱们家最后的底了!小军马上要上初中,哪样不要钱?你倒好,全拿去买那堆破铜烂铁!”
她说的破铜烂铁,正安静地躺在已经人去楼空的车间里。
像一头头死去的钢铁巨兽。
那是我们厂的魂。
从建厂时苏联援助的“老大哥”,到七十年代我们自己仿制改进的“争气机”,再到八十年代末引进的半自动纺纱机,一台台,我都伺候过。
它们的脾气,比我还清楚。
“那不是破铜烂-铁。”我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是什么?金疙瘩?”马秀兰气得发笑,是那种绝望的冷笑,“李卫民,你清醒一点!时代变了!这些东西,除了当废铁卖,还有什么用?人家厂长巴不得你当这个冤大头!”
我当然知道。
清算资产的王会计昨天拉着我,喝了半斤二锅头,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说:“卫民啊,我知道你对厂子有感情,可这批机器,德国人、日本人来看过,都直摇头。设备太老了,流程也落后,白给都没人要。你把它们当宝贝,人家当垃圾啊。”
他还说:“厂里现在就指着这批废铁的钱,给下岗的兄弟们多发两个月的生活费。你出价比废品站高,厂长当然乐意卖给你。可你图什么啊?”
图什么?
我看着马秀兰那张因为愤怒和不解而扭曲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告诉她,头天晚上,我梦见我师傅了吗?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个大扳手,一言不发地擦着那台“老大哥”的机头。
他说:“卫民,人不能忘本。这机器,也是有心的。”
这话太虚了。
说出来,马秀兰能把我当成真正的,直接扭送到医院去。
我只能说点实际的。
“秀兰,你听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这些机器,我懂。我能修,能让它们转起来。咱们自己开个小作坊,不比给别人打工强?”
这纯粹是胡扯。
我自己都不信。
就凭这几台连生产线都凑不齐的古董,跟人家南方那些全自动化的新厂竞争?
鸡蛋碰石头。
马秀兰果然不信,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李卫民,你别在这儿跟我画大饼了。开作坊?电费你出?原料你买?销路你找?咱们家现在连下个月的米钱都快没了!”
她一连串的发问,像机关枪一样。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钱,钱,钱。
从前在厂里,按月领工资,从没为这个发过愁。
现在,天塌了。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说。
“你想?你怎么想?你去抢银行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路过的一些老街坊、老同事都停下来看热闹。
我脸上火辣辣的。
“你小点声!”我低吼。
“我凭什么小点声?你做出这种断子绝孙的事,还不让人说?”马秀兰彻底豁出去了,“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我们厂的技术大拿李卫民!厂子倒了,他拿着全家的救命钱,买了一堆废铁回家供着!”
我的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想骂人,想动手,想把眼前这个不理解我的女人推开。
可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眼角因为操劳而生出的细纹,心又一下子软了。
她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是我,是我这个不合时宜的疯子,在瞎折腾。
“行了,别在这儿嚷嚷了,回家再说。”我拉着她的手腕,想把她拖走。
她死活不走,一屁股坐在了厂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开始嚎啕大哭。
“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啊!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啊!”
我站在她旁边,像个木桩子。
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背上。
“这老李,是有点魔怔了。”
“是啊,听说他把给儿子上学的钱都投进去了。”
“唉,可惜了,多好的一把技术,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手。
这双手,能把任何一台机器的毛病摸得清清楚楚。
却理不清自己的生活。
最后,还是我们以前车间的主任,老王,看不下去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卫民,别跟你媳妇置气。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然后他又去劝马秀兰:“秀兰啊,你也别哭了。卫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一根筋。他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先回家,有话好好说。”
老王在厂里威信高,马秀兰给了他个面子,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声。
我像个犯人一样,被老王“押”着,马秀兰跟在后面,一路回了家。
我们家住在厂里的家属楼,五楼。
一开门,一股热浪夹杂着饭菜味扑面而来。
儿子李小军正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一台黑白电视看《新白娘子传奇》,看得入了迷。
看到我们回来,他赶紧站起来,怯生生地喊了声:“爸,妈。”
马秀兰一肚子的火,正好找到了发泄口。
“看什么看!作业写完了吗?就知道看电视!你爸都快把这个家败光了,你还有心思看!”
小军吓得一哆嗦,赶紧关了电视,溜回自己那用帘子隔出来的小房间。
我心里一阵烦躁。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冲他发火?李卫民,我还没冲你发火呢!你给我说清楚,那堆东西,你打算怎么办?”马秀兰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像一尊随时要爆炸的雕像。
“我说了,我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啊?你说啊!”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是啊,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唯一的本事,就是和机器打交道。
现在,机器没了用武之地,我也成了个废人。
买下它们,可能只是一个废人,想留住自己还没彻底“废掉”的证明。
那晚,我和马秀兰分房睡了。
我躺在客厅的竹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车间里的那些机器。
它们巨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沉默的影子。
我好像听到了它们的心跳。
第二天,我开始着手处理我的“宝贝们”。
我得给它们找个家。
家属楼是肯定放不下的。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在郊区转悠了好几天。
最后,在城乡结合部,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养猪场。
地方够大,租金也便宜得跟白送一样。
就是那味儿,有点冲。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叼着个旱烟袋,眯着眼打量我。
“小伙子,你租这么大地方,干啥?”
“放点东西。”我含糊地说。
“啥东西啊?金贵不?”
“不金贵,一堆铁疙瘩。”
老头吐了个烟圈,笑了:“铁疙瘩?那你可得放好了。这年头,收废品的比耗子还精。”
我苦笑了一下。
交了半年的租金,我那点买断钱,就真的见了底。
接下来是搬运。
这是个大工程。
我没钱请专业的吊装队,只能找以前厂里那帮还没找到出路的兄弟帮忙。
“卫民,你来真的啊?”
“哥几个帮你没问题,可你这图啥呢?”
“你媳妇没跟你闹翻天?”
我给他们一人递上一根大前门,咧嘴笑了笑:“闹翻了,不过没事。哥几个帮帮忙,晚上我请客。”
人都是讲感情的。
尤其是在这种落魄的时候。
一听说我请客,大家也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我们用最原始的办法,滚木、撬棍、人力推。
那几天,我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光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手上、胳膊上,全是划伤和燎泡。
每天晚上回到家,骨头都像散了架。
马秀兰也不骂我了,只是默默地给我打来一盆热水,把饭菜热好。
有时候,我看到她背着我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她心疼我。
也心疼这个家。
半个月后,最后一台机器,那台巨大的“老大哥”,终于被我们弄进了养猪场。
当它“轰隆”一声落地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直接瘫倒在地上。
兄弟们围着我,一个个累得跟狗一样,却都笑了。
那天晚上,我在养猪场旁边的小饭馆,摆了两桌。
要了最好的酒,最硬的菜。
大家喝得东倒西歪。
老王喝高了,抱着我哭。
“卫民,我知道你心里苦。厂子没了,咱们这些老师傅,就像没根的草。你留下这些机器,是想留个念想,留个根……”
“可是卫民啊,人得往前看。守着这些东西,过不了日子啊!”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酒是辣的,心是苦的。
那晚之后,我的生活,就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养猪场里。
我像个虔诚的信徒,每天去“朝圣”。
擦拭机器上的灰尘,给转轴上油,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掉那些顽固的铁锈。
我甚至还买了一本《金属防腐蚀手册》,学着自己调配防锈漆。
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上照下来,打在那些冰冷的钢铁上,泛起一种奇异的光。
我常常一待就是一天。
不说话,只是干活。
听着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闻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心里,就觉得踏实。
另一半,在喧嚣的市井里。
为了糊口,我在家属楼下支了个摊子。
修自行车,修高压锅,修收音机……
凭着在厂里练就的一手绝活,我的小摊生意居然还不错。
街坊邻居都说:“老李这手艺,没得说!”
马秀兰看我每天能拿回一些零钱,脸色也渐渐好看了些。
她不再骂我,只是偶尔会旁敲侧击地问:“养猪场那边,你还去啊?”
“去,得看着,别让人偷了。”我总是这么回答。
她叹口气,不再多说。
儿子小军,也慢慢长大了。
他有时候会跑到我的摊子前,看我修东西。
“爸,这个齿轮为什么是斜的?”
“爸,这个电容是干什么用的?”
他对我手里的零件,充满了好奇。
但我从来不带他去那个养猪场。
我怕他看到那一堆“破铜烂铁”,会像别人一样,觉得他爸是个傻子。
日子就像那辆二八大杠的车轮,吱吱呀呀,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
一年,两年,五年……
九七年,香港回归了。
家属院里,家家户户都在看电视直播。
我和小军挤在邻居家,看得热血沸腾。
马秀兰却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老李,你看人家张婶家,儿子去深圳打工,寄回来的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了,还买了彩电。”
我沉默了。
“还有三楼的赵师傅,盘了个门面做生意,听说一个月能挣好几千。”
我继续沉默。
“老李,”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养猪场那堆东西,要不……就处理了吧?废品站现在收铁,价钱还行。”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秀兰,再等等。”
“还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它们自己烂成一堆泥吗?”她又激动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但我感觉,它们还有用。”
“有什么用?你倒是说啊!”
我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直觉,一种固执的、毫无道理的信念。
那次谈话,又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马秀兰开始跟我冷战。
她不再给我洗衣服,做饭也只做她和小军的份。
我成了家里的一个透明人。
我白天在外面修东西,晚上就睡在养猪场。
那里虽然臭,但安静。
我可以和我的机器们待在一起。
我跟它们说话。
“老大哥,你想不想再唱唱歌?”
“争气机,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为了攻克那个技术难关,三天三夜没合眼?”
它们不回答,只是沉默地矗立着。
但我知道,它们在听。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
外人看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怪人。
家人看我,是个败家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守护什么。
2000年,千禧年。
世界仿佛一下子就变了样。
满大街都是手机、电脑的广告。
我那个修修补补的小摊子,生意也渐渐冷清了。
自行车换成了电动车,收音机换成了VCD。
很多东西,坏了就直接扔,没人再修了。
我感觉自己,和我的那些机器一样,正在被时代淘汰。
一天,小军放学回来,书包往沙发上一扔,闷闷不乐。
“怎么了?”我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爸,同学问我,我爸是干什么的。”
“你怎么说?”
“我说……你是修理工。”
“没错啊。”
“可他们都笑我。”他低下头,声音很小,“他们说,修破烂的。还说……还说我爸是个捡破烂的疯子,在郊区藏了一大堆垃圾。”
我的心,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原来,那些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了孩子的耳朵里。
我看着小军,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眉眼间有我的影子,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我不曾有过的自卑和困惑。
“小军,”我蹲下来,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看到了自己满是油污和老茧的手。
“爸……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那是宝贝,他会信吗?
连他妈都不信。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我守着这堆东西,十年了。
我得到了什么?
妻子的埋怨,儿子的不解,外人的嘲笑。
我失去的,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应有的尊严。
我到底,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车,去了废品收购站。
老板是个大胖子,正光着膀子,坐在磅秤上喝茶。
看到我,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金牙。
“哟,李师傅,稀客啊。怎么,想通了?你那批货,要是肯出手,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
五万。
十年前,我买下它们,花了两万。
这十年,通货膨胀,废铁价格也涨了不少。
卖掉它们,我能净赚三万。
三万块,在2002年,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以把家里的房子重新装修一遍,可以给秀兰买她念叨了很久的金项链,可以给小军买一台电脑。
我可以重新变回一个“正常”的丈夫和父亲。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怎么样?李师傅,考虑考虑?”胖老板看我犹豫,又加了一句,“这价钱,整个市里,没人比我更高了。”
我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我……我回去想想。”
我魂不守舍地骑着车往回走。
路过市中心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一栋正在建设中的大楼。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工地围墙上挂着巨幅广告:“XX地产,给您一个五星级的家。”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厂房。
闪闪发光的玻璃,取代了布满铁锈的钢铁。
我,和我的机器,真的该退场了。
回到养猪场,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土、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走到那台“老大哥”面前。
它像一个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
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纹路,那些被我一遍遍打磨光滑的伤痕。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十年了。
我第一次为它们哭。
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不甘。
而是一种诀别的悲伤。
“对不起了,老伙计们。”我喃喃自语,“我撑不住了。”
我决定了。
卖掉它们。
然后,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
我拿出手机——那是我用修东西攒下的钱买的,一部小灵通,信号时好时坏。
我找到了废品站胖老板的电话。
就在我准备拨出去的时候,养猪场的铁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房东来收租,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儿子,李小军。
另一个,是个五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陌生男人。
这身打扮,和这个臭气熏天的养猪场,格格不入。
“爸。”小军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我愣住了。
“你怎么来了?这位是……”
“李师傅,您好。”没等小军说话,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就快步走了过来,主动向我伸出了手。
他的手,干净、温暖。
和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我是省博物馆的,我姓陈,叫陈建国。我们……我们找了您很久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博物馆?
找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
“找我干什么?”
陈馆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已经被我身后的那些机器牢牢吸引住了。
他快步走过去,像是在欣赏什么绝世珍宝。
他扶了扶眼镜,凑近一台织布机,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牌。
“没错,没错!就是它!‘前进’牌74式织布机!五十年代末,我们省自主研发的第一代半自动织布机!天哪,品相居然保存得这么好!”
他又跑到另一台机器前。
“这是……这是‘东方红’牌精梳机!看这个编号,是第一批下线的!我只在档案照片里见过!”
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型号。
每念出一个,他的声音就更激动一分。
他像一个孩子,闯进了一个巨大的糖果屋。
而我,和我的儿子小军,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小军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角。
“爸,这人……不会是骗子吧?”
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骗子?
可我有什么值得骗的呢?
骗我这一堆破铜烂铁?
陈馆长在里面转了一大圈,最后,他走回到我面前,激动得脸都红了。
“李师傅!”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您……您简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
“奇迹?”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是啊!奇迹!”他用力地点头,“李师傅,您可能不知道,我们省里正在筹建一座工业博物馆,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和展示我们省的工业发展史。我们找遍了全省,那些老国营厂,要么早就把设备当废铁卖了,要么就是七零八落地剩下几个零件。像您这样,成体系、成建制地把一个厂的核心设备完整保存下来的,独一份!您知道吗?这是独一份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养猪场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炸开。
我……我保存下来的,不是废铁?
是……历史?
“李师傅,这些机器,您……您愿意出让给我们博物馆吗?”陈馆长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我拒绝。
“我们愿意出……出资购买!”他补充道,似乎觉得这样更有诚意。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那些“老伙计”。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在它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它们仿佛都活了过来。
我突然想笑。
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固执,笑这十年来的辛酸和委屈。
原来,我不是疯子。
我只是,比别人看得远了一点点。
或者说,看得“旧”了一点点。
“爸?”小军又拽了拽我。
他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他看着那些他以前认为是“垃圾”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震惊。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铁锈和机油味,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香甜。
“陈馆长,”我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它们,不是用来卖的。”
陈馆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李……李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价钱……价钱好商量!”
“不。”我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它们是无价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想要,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您说!别说两个,十个都行!”陈馆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第一,这些机器,不是我卖给你们的,是我‘捐’给你们的。”
陈馆长愣住了。
连旁边的小军都急了:“爸!”
捐?
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我摆了摆手,没理他,继续说:“我不要钱。但是,博物馆必须聘请我,作为这批机器的终身技术顾问。从修复,到布展,再到日后的维护,都必须由我亲自负责,或者在我指导下进行。”
我指着那台“老大哥”。
“它的脾气,只有我懂。哪个螺丝该用多大力气,哪个轴承该上什么油,说明书上可没有。”
“第二,”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台机器,像是在跟它们告别,“在博物馆里,每一台机器旁边,除了它的型号、历史,还必须有一块牌子,写上当年操作过它的、最优秀的那个工人的名字。”
“比如那台‘争气机’,旁边就要写上我师傅,王海山的名字。没有他,就没有那台机器的国产化。”
陈馆长呆呆地看着我,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敬佩,还有一丝感动。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师傅,我代表省工业博物馆,代表所有致力于保护这段历史的人,感谢您!”
“您的条件,我们不仅全部答应,而且,我们要用最高的规格来办!”
那天,我和陈馆长聊了很久。
从下午,一直聊到天黑。
我给他讲每一台机器的故事,讲它们见证过的辉煌和失落,讲那些和它们朝夕相处的工人们的喜怒哀乐。
小军就坐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困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光。
那是一种,叫做“骄傲”的光。
临走时,陈馆长非要塞给我一个信封。
“李师傅,这不是买机器的钱。这是博物馆预支给您的,第一笔顾问费。您是我们的专家,专家,就得有专家的待遇!”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送走他们,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站在养猪场门口,百感交集。
十年。
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我没有急着回家。
我骑着车,去了菜市场。
我买了秀兰最爱吃的烧鸡,买了一条大鲤鱼,还破天荒地买了一瓶她舍不得喝的葡萄酒。
回到家,推开门。
马秀兰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死在那个养猪场了。”她冷冷地说。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摆在桌子上。
烧鸡的香味,很快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马秀兰的鼻子动了动,终于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那瓶葡萄酒,愣了一下。
“你……你发神经了?买这个干什么?”
“今天高兴,喝一杯。”我笑着说。
“高兴?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是废铁卖出去了,还是天上掉馅饼了?”她的话里,依然带着刺。
我把那个信封,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秀兰,你打开看看。”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信封,捏了捏。
她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沓崭新的,红色的“老人头”。
马秀兰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她拿起那沓钱,一张一张地数。
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她的手,开始发抖。
“这……这钱……哪儿来的?”她的声音都变了调,“李卫民,你……你不会真的去抢银行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
“你看我像吗?”
我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讲得很平静,但马秀兰听得,却像是惊涛骇浪。
她的表情,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慢慢地,眼圈红了。
等我讲完,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的眼泪,就那么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
那眼泪里,有激动,有喜悦,但更多的,是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愧疚。
“卫民……”她哽咽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我对不起你。”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
“傻瓜,说什么呢。”
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么多年了,我们夫妻俩,从来没有这么紧紧地拥抱过。
那一晚,我们家的灯,亮了很久。
马秀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像过年一样,坐在一起,喝着酒,吃着饭。
小军显得特别兴奋。
“爸,那个陈馆长说的是真的吗?我们家那些……机器,真的那么厉害?”
“当然是真的。”我喝了一口酒,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它们,是你爸,你爸的师傅,还有成千上万像我们一样的工人,用一辈子心血浇灌出来的。”
“爸,你也是英雄了?”
“我不是英雄。”我摇了摇头,“我只是个看守记忆的人。”
马秀兰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水。
第二天,我的“英雄事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听说了吗?老李家那堆废铁,被博物馆当成宝贝收走了!”
“何止是宝贝!听说还给了好大一笔钱!”
“老李现在是博物馆的专家顾问了!一个月工资好几千呢!”
以前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现在见到我,都主动地打招呼,脸上堆满了笑。
“李师傅,恭喜啊!”
“老李,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就说嘛,老李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什么。
人性如此,我早已看透。
真正让我高兴的,是老王。
他提着两瓶好酒来找我,一进门,就给了我一拳。
“你小子!可以啊!硬是让你给扛过来了!”
我们俩,像年轻时一样,坐在小马扎上,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了一整夜。
他说了很多,说这些年下岗的兄弟们,有的南下打了工,有的做了小买卖,有的,还在为生计发愁。
“卫民,”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发红,“你给咱们这代工人,争了口气啊!”
我知道,他懂我。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碌了起来。
我不再是那个修修补补的街头师傅。
我穿上了博物馆发的工作服,每天准时去“上班”。
上班的地点,还是那个养猪场。
只不过,现在这里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
博物馆派来了一个年轻的技术团队,他们都是刚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他们叫我“李老师”。
一开始,他们对我这个“土专家”,还有些不以为然。
觉得我就是个运气好的老工人。
直到有一次,在修复那台“争令气机”的时候,一个关键的传动部件卡死了。
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查遍了所有资料,都束手无策。
一个年轻工程师甚至提议,用切割机直接切开。
我当时就火了。
“胡闹!这是修复,不是破坏!”
我把他们都赶到一边,自己拿着一把小锤子,一个听诊器,凑到那个部件上。
我闭上眼睛,用锤子轻轻地敲击。
“当……当……当……”
我在听。
听金属内部的声音。
听它的“脉搏”。
这是我跟师傅学的绝活。
足足听了十几分钟,我猛地睁开眼,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用锤子柄,狠狠地敲了一下。
“咔哒”一声。
那个卡死了三天的部件,应声而落。
整个养猪场,鸦雀无声。
那群年轻的工程师,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那天起,“李老师”这三个字,他们叫得心服口服。
我把我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我告诉他们,机器是有生命的。
你得尊重它,理解它,才能驾驭它。
修复工作,持续了将近一年。
那一年,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每天和机器待在一起,浑身都是油污,但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2003年秋天,省工业博物馆,正式开馆。
开馆那天,我穿上了马秀兰给我新买的西装,打上了领带。
她给我整理着衣领,笑着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小军也穿上了新校服,站在我旁边,腰杆挺得笔直。
我们一家三口,作为特邀嘉宾,第一批走进了博物馆。
展厅宽敞明亮,灯光柔和。
我的那些“老伙计们”,一排排,整齐地矗立在展厅最中央的位置。
它们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灯光下,闪烁着厚重的光泽。
它们不再是废铁,不再是巨兽的尸体。
它们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塑,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记忆。
每一台机器旁边,都有一个精致的铭牌。
上面写着它的历史,它的功勋。
在“争气机”的旁边,我看到了我师傅的名字——王海山。
在另一台机器旁边,我看到了老王的名字。
还有很多,都是我熟悉的名字。
在展厅的尽头,有一面巨大的照片墙。
上面,是当年棉纺厂的老照片。
有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有技术比武的颁奖合影,有新年联欢会的集体照。
我在其中一张照片里,找到了年轻的自己。
那时的我,穿着工装,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睛里,闪着光。
照片的旁边,有一段文字介绍。
“李卫民,原省棉纺厂高级技师。在工厂倒闭之际,以一己之力,购下并悉心保存了这批珍贵的工业遗产长达十年之久,为本馆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小军指着那段文字,大声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马秀兰站在我身边,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眼眶湿润了。
许多当年的老同事,老街坊,也都来了。
他们围着那些机器,感慨万千。
“老李,你真是干了件大好事啊!”
“是啊,看到这些东西,就跟看到咱们的青春一样。”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陈馆长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把剪刀。
“李师傅,您是这些机器的守护神。今天的开馆剪彩,理应由您来剪第一刀。”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期待的脸。
我没有推辞。
我接过剪刀,走到红绸带前。
“咔嚓”一声。
一个时代,落幕了。
另一个时代,被铭记了。
后来,我成了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经常会有记者来采访我,也会有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点名要我来讲解。
我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工作服,站在机器旁边,给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讲我的师傅,讲我的同事,讲我们那个火热的年代。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和我儿子小军当年一样的光。
马秀兰彻底成了我的“贤内助”。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都给我准备好可口的饭菜。
她还学会了上网,帮我查阅各种资料,甚至还申请了一个博客,专门写我和那些机器的故事,取名叫“一个老工人的情怀”。
没想到,居然还吸引了不少粉丝。
儿子小军,高考那年,毅然决然地报考了机械工程专业。
他说:“爸,我想学好本事,以后像您一样,造出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有‘心’的机器。”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正在擦拭那台“老大哥”。
我的手,抖了一下。
眼泪,滴落在了冰冷的钢铁上。
我抬头,看着窗外。
城市日新月异,高楼林立。
但我知道,在这片土地的深处,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忘记。
因为,总有一些像我一样的“傻子”。
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个民族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