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我借给发小10万块,他消失20年,再见时他已是富豪
发布时间:2025-11-14 00:02 浏览量:2
1999年,世纪末的夏天,空气里都是躁动不安的甜腻味道。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切不开一屋子的闷热和烟味。
我和陈浩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面前摆着几瓶廉价的啤酒,和一盘炒田螺。
他是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
字面意义上的。
小时候我家穷,他妈总把陈浩穿小了的衣服给我。有一年冬天,我俩穿着同款的军绿色棉裤,在雪地里滚得像两个泥猴,分不清彼此。
“伟子,”他把杯子里最后一口啤酒灌下去,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我要去深圳了。”
我嘬着田螺,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个年代,深圳就是个神话,是所有不甘心待在小城里发烂发臭的年轻人的耶路撒冷。
“有个大机会,”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一股混着酒精和汗水的味道扑过来,“一个香港老板,搞电子的。芯片,懂吗?未来的玩意儿。”
我不懂。
我当时在一家国营的机械厂当学徒,每天跟扳手和机油打交道。我懂的是哪种螺丝配哪种螺母,怎么听声音就知道机器哪里出了毛病。
“我看了,项目是真的好。就是……”他搓着手,有些犹豫。
我吐出田螺壳,看着他。
“缺一笔启动资金。”
我的心,咯噔一下。
“多少?”我问。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我以为是一万。对于刚工作没两年的我们来说,一万已经是个天文数字。
他摇摇头,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但口型我看得清清楚楚。
十万。
我手里的田螺“啪嗒”一声掉回盘子里,溅起一点油星。
“你疯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陈浩的脸涨得通红,一把拉住我,“小点声,伟子,你听我说完。”
他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信息差,什么风口,什么一年就能翻几番。那些词我听得半懂不懂,但他的眼神我看得懂。
那是饿狼看见肉的眼神。
“伟子,咱俩谁跟谁?这事儿成了,我亏不了你。到时候,你别说在市里买房,你在省城买都行!”
“我上哪儿给你弄十万去?”我泄了气,靠在椅背上。
“叔叔阿姨不是……”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那十万块,是我爸妈攒了一辈子的钱。是我爸在钢厂的火炉前,用汗水一滴滴换来的;是我妈在纺织厂,吸着棉絮,熬坏了眼睛攒下来的。
那钱,是准备给我结婚,付个首付用的。
我和当时的女朋友小玲,连婚房的户型图都看好了。三室一厅,朝南,有个大阳台。
“那是我爹妈的棺材本。”我的声音很冷。
陈浩沉默了,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就那么坐着,直到大排档老板开始收摊。
“伟子,”他站起来,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碾灭,“就当我没说。兄弟一场,别因为这个伤了和气。”
他转身要走,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又长又萧索。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年我掉进河里,是他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把我拖上来的。上来之后,他冻得嘴唇发紫,还咧着嘴冲我笑,说:“怕啥,有我呢。”
“等等。”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
我跟我爸妈说,厂里有个集资建房的名额,很难得,需要先交十万。
我爸抽着烟,没说话。
我妈一边摘菜一边问:“可靠吗?别是骗人的吧?”
“可靠,厂长牵头的,还能有假?”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我说谎了。平生第一次,对我最亲的人,撒了一个弥天大V谎。
我爸沉默了很久,最后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你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钱在柜子里,自己去拿。”
我妈没再说什么,只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给我多夹了好几块肉。
我去银行取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十沓崭新的“老人头”,用牛皮纸包着,沉甸甸的。
我把钱交给陈浩的时候,约在一个人少的巷子口。
他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包,眼圈红了。
“伟子……”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你放心。一年,最多一年!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不,我给你翻倍!”
“不用,”我把手抽回来,“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混出个人样来。”
“一定!”他拍着胸脯,像是在宣誓。
他走了。
坐上南下的绿皮火车,连个头都没回。
我看着那列火车喷着白烟,越开越远,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那十万块钱,把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一起带走了。
第一个月,陈浩给我来了个电话,报平安。
电话亭里打来的,声音嘈杂,但很兴奋。他说项目已经启动了,一切顺利,让我等他好消息。
第二个月,他又来了一个电话。
说第一批货已经发出去了,香港老板很满意,准备追加投资。
我跟小玲说,快了,陈浩那边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买房了。
小玲撇撇嘴,“你就信他吧,那钱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第三个月,没有电话。
第四个月,还是没有。
我开始有点慌了。
我打他留下的那个BP机号码,回复永远是“机主不在服务区”。
半年后,我坐不住了。
我跟我爸妈说厂里要派我去深圳出差,然后揣着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也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去深圳。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格格不入。
我按着陈浩之前给我的那个模糊地址,在语言不通的城中村里,七拐八拐地找。
最后找到的,是一个早已人去楼空的简陋出租屋。
房东是个本地阿姨,叼着烟,很不耐烦地告诉我,住在这里的几个后生仔,半年前就跑路了。
“欠了三个月房租呢!”她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一群扑街仔,看着人模狗样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问她,那几个人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做梦!”房东阿姨冷笑一声,“天天关在屋里,说什么搞高科技,我看就是搞传销的!被人骗光了钱,跑了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在深圳街头游荡了两天,像个孤魂野鬼。
最后,钱花光了,只能灰溜溜地回来。
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总能看见陈浩的脸。
时而是小时候他把我从河里拖上来的样子,时而是他拿着钱,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的样子。
两张脸,在我脑子里,来回切换。
病好后,我像变了个人。
话变少了,也不爱笑了。
厂里的师傅都说,张伟这孩子,怎么跟老了十岁一样。
纸终究包不住火。
小玲的父母知道了钱的事,闹上门来。
“十万块!说没就没了?张伟,你当我们家小玲是傻子吗?”她妈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是个傻子。
世界上最大的傻子。
没过多久,小玲跟我提了分手。
很平静。
“张伟,我们算了吧。”她说,“我等不起了。”
我没挽留。
我知道,是我把我们的未来,连同那十万块钱,一起弄丢了。
分手那天,我们把之前一起买的东西分了。
分到那张婚房户型图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然后递给我,“这个,还是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有千斤重。
那之后,日子还得过。
我把那张户型图压在了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
我对爸妈坦白了。
我说,集资建房是假的,钱,被我朋友借走,还不上了。
我以为我爸会打我一顿。
或者,至少会骂我一顿。
但他没有。
他只是坐在小马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呛人的烟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妈在旁边,一直掉眼泪。
“我的儿啊,”她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傻啊……”
那天晚上,我爸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他的头发,白了一小半。
他跟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人,不能趴下。”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从机械厂辞了职。
我受不了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
我用跟亲戚朋友借来的几千块钱,在城西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个五金店。
什么都卖,螺丝钉,水龙头,电线,灯泡。
也什么都修,换锁,通下水道,修家电。
我把自己的生活,拧成了一颗螺丝钉,死死地钉在了这个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日子很苦。
冬天,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修水管,长满了冻疮,又疼又痒。
夏天,顶着大太阳给人家装空调外机,汗水把眼睛都蛰得睁不开。
有一次,从三楼的梯子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在医院躺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我想了很多。
想得最多的,还是陈浩。
我恨他。
我恨他骗了我,恨他毁了我的生活,恨他让我爸妈跟着我一起受苦。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甚至会恶毒地想,他是不是已经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被人骗了,打断了腿,扔在臭水沟里?
想到这里,我又会觉得一阵悲哀。
我宁愿他死了。
因为死亡是一种了结,而背叛,是一根永远拔不出的刺。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
我的五金店,从一个小门面,慢慢变成了两个。
我结了婚,老婆叫淑芬,是隔壁开小饭馆的王婶介绍的。
她不漂亮,也没什么文化,但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不嫌我穷,不嫌我身上总有一股机油味。
她会默默地帮我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会在我深夜回家的时候,给我留一碗热汤。
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女儿出生那天,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点实实在在的重量。
我给她取名叫“念念”。
我跟淑芬说,是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意思。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念”什么。
日子就像我店门口那条马路,每天车来车往,看着热闹,其实年复一年,没什么变化。
我习惯了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斤斤计较的大妈,蛮不讲理的客户,手头拮据的学生。
我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一张笑脸后面。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市井小民。
偶尔,我也会在电视上看到关于深圳的新闻。
看到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楼,看到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
我就会想,陈浩,你现在在哪里?
你是不是也在那高楼里的某一间办公室,喝着咖啡,看着楼下像蚂蚁一样的人群?
你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
想起那个在1999年的夏天,把全家人的希望都交给你的傻子?
二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我爸妈相继去世了。
我爸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但我知道,他心里那个疙瘩,一直没解开。
我把五金店扩大了一些,开了个小小的装修队。
手底下有七八个工人,都是跟我一样,从农村出来,想在城里扎根的人。
我给他们开的工资比别处高一点,管吃管住。
因为我淋过雨,所以总想给别人撑把伞。
女儿念念上了初中,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淑芬的小饭馆生意也还不错。
我们的日子,谈不上富裕,但很安稳。
我已经很少再想起陈浩了。
或者说,我刻意地不去想他。
那十万块钱,像一个沉在河底的铁锚,我的人生之船,早就挣脱了它,驶向了另一片水域。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直到那天。
那天我接了个活,给一个高档小区的新别墅装监控。
别墅区的路很窄,我的那辆破旧的电三轮,吭哧吭哧地往前开。
在一个拐角,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轿车,毫无征兆地从车库里倒了出来,正好堵住了我的去路。
那车,我叫不上名字,但一看就知道,贵得吓人。
光是那个立起来的小人车标,就比我这三轮车上所有的零件加起来都值钱。
我捏了刹车,心里骂了一句。
有钱人了不起啊,开车不长眼睛。
车窗缓缓降下,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司机探出头,很不耐烦地冲我挥挥手,“喂,让一让!”
我火气也上来了,“路就这么宽,你让我往哪儿让?飞过去啊?”
司机还想说什么,后座的车门开了。
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手腕上戴着一块我看不懂但感觉很贵的手表。
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和疏离。
他朝我走过来。
阳光很刺眼,我眯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走近,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脸颊也比记忆中丰腴了一些。
但那双眼睛,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和二十年前,在大排档里,跟我说要去深圳闯荡的那个年轻人,一模一样。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的手,死死地攥着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也在看我。
他的目光,从我沾着油污的工装,到我满是老茧的双手,再到我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最后,落在我脸上。
他脸上的从容和疏离,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DE是震惊,是错愕,是难以置信。
“伟子?”
他试探地,轻轻地喊了一声。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里,然后狠狠一拧。
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怨恨,在那一瞬间,全都翻涌了上来。
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
陈浩。
你他妈的,还真没死啊。
“真的是你……张伟!”他的声音也有些抖。
他想上前一步,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看到我一身的油污,伸出的手,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心里冷笑。
我怎么在这里?
我他妈的也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干活。”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干活?”他愣了一下,随即看到了我三轮车里的工具箱和监控摄像头。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尴尬和愧疚的东西。
“上车,”他突然说,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我没动。
“不用了,”我说,“我还要赶工。”
“别啊,伟子!”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二十年了,我们二十年没见了!就当……就当叙叙旧。”
他的手,温暖,干燥,有力。
而我的胳膊,僵硬得像一块铁。
司机在旁边看着,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看着陈浩。
看着他身上那件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的西装,看着他手腕上那块可能比我整个店都值钱的手表。
我想起了我爸临死前,拉着我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瘦骨嶙峋的手。
我想起了淑芬为了省几块钱,跟菜市场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我想起了女儿穿着我给她买的打折运动鞋,开心地在屋里转圈的样子。
二十年。
他用二十年,活成了一个神话。
而我,用二十年,活成了一个笑话。
“好啊,”我突然笑了,“聊聊。”
我把三轮车推到路边锁好,跟着他上了那辆黑色的豪车。
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真皮座椅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皮革味道。
和我身上的汗味、机油味,格格不入。
车子开得很稳,几乎听不到任何噪音。
我和他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谁也没说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条路,我骑着我的破三轮,走了无数遍。
但坐在这样的车里,感觉完全不一样。
仿佛我熟悉的那个世界,被隔绝在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之外。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挺好。”我说。
“结婚了?”
“结了。”
“有孩子了?”
“有,一个女儿。”
“还在……机械厂?”
我转过头,看着他,“早就不在了。”
“哦……”他点点头,“也是,现在国营厂子,都不景气。”
他似乎想找些共同话题,但他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
而我,对他的一切,也同样陌生。
车子停在了一栋摩天大楼的地下车库。
我们坐着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电梯门打开,是一个装修得堪比五星级酒店大堂的前厅。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非常漂亮的女秘书迎了上来,“陈总,您回来了。”
“嗯,”陈浩点点头,指着我,“这是我最重要的客人,给我泡一壶最好的大红袍。”
“好的,陈总。”女秘书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恭敬地退下了。
陈浩的办公室,大得像个篮球场。
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风景。
我站在窗前,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楼房和像甲壳虫一样爬行的汽车。
我的那个小小的五金店,就在那片密密麻麻的楼房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坐啊,伟子,别客气。”陈浩指了指窗边那套一看就很贵的真皮沙发。
我没坐。
我转过身,看着他。
“陈浩,”我说,“二十年了。”
“是啊,”他叹了口气,走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二十年,过得真快。”
“那十万块钱,你还记得吗?”我问。
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记得。”他说。
“我爸妈一辈子的积蓄。”
“我知道。”
“我女朋友,因为这个,跟我分了手。”
“……对不起。”
“我爸因为这个,一夜白了头。”
他的手,夹着烟,开始微微发抖。
“伟子,你听我解释。”
“好,我听着。”我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听你解释,这二十年,你他妈的死到哪里去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他沉默了很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整个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股昂贵的烟草味。
他开始讲他的故事。
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又不太一样。
他当年,确实是被骗了。
那个所谓的香港老板,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们几个怀揣着发财梦的年轻人,凑起来的几十万块钱,不到一个月,就被骗得一干二净。
他没脸回来见我。
也没脸回家。
他说,他当时真的想过死。
从深圳那座最高的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但是他不甘心。
他身无分文,在深圳睡过天桥,捡过垃圾,在工地上搬过砖。
最惨的时候,为了一个馒头,跟野狗打架。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贵人”,跟着那个人做外贸,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
喝酒喝到胃出血,陪客户陪到差点过劳死。
他说,有一次在KTV,被一个大老板逼着,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学狗叫。
他都忍了。
他说,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他要混出个人样来。
他要回来,把我那十万块钱,十倍,一百倍地还给我。
他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从他偶尔抽搐的嘴角,和泛红的眼眶里,看到那些故事背后,隐藏的屈辱和辛酸。
女秘书把茶端了进来。
紫砂的茶壶,精致的茶杯,散发着氤氲的热气。
“后来呢?”我问。
“后来,运气好,抓住了几个机会,就起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西装革履,坐在豪华办公室里,掌控着一个商业帝国的男人。
我无法把他,和那个在天桥底下跟野狗抢馒头的流浪汉,联系在一起。
时间,的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可以把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样子。
“所以,你现在是有钱了?”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算是吧。”
“那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你他妈的成了亿万富翁,忘了当年那十万块钱了?”
“没有!我从来没忘!”他激动地站了起来,“伟字,我发誓,我一分一秒都没忘!”
“那为什么不回来?”
“我……”他张了张嘴,又颓然地坐了回去,“我一开始,是没脸回来。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事情越来越多,每天焦头烂额,就……就耽搁了。”
“耽搁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你知不知道,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没跟他说我摔断腿的事,没跟他说我爸妈是怎么走的,也没跟他说淑芬为了省钱,一件衣服穿了好几年。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有时候,无声的控诉,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更让人心碎。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支票本,和一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
“伟子,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刷刷刷地在支票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撕下来,推到我面前。
“这是二百万。我知道,弥补不了什么。就当……就当我这些年,给你的一点利息。”
二百万。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纸。
上面的那串零,多得我有点数不清。
二百万,我那个小小的装修队,不吃不喝,要干十年,才能挣到。
有了这笔钱,我可以在市中心,买一套大房子。
就是当年我和小玲看上的那种,三室一厅,带大阳台的。
我可以给淑芬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让她再也不用为了几块钱跟人吵架。
我可以给念念报最好的补习班,送她去国外留学。
我可以……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说不心动,是假的。
我只是个凡人。
我辛辛苦苦二十年,活得像条狗。
而他,一张支票,就可以把我这二十年的辛苦,全部抹平,甚至,还绰绰有余。
我伸出手,拿起了那张支票。
我的手在抖。
陈浩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可能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地收下。
然后,我们之间的这笔烂账,就算清了。
从此以后,他是高高在上的陈总,我是他用钱打发掉的一个故人。
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我看着支票上的那个名字,“陈浩”。
字迹龙飞凤舞,充满了自信和力量。
和当年,他给我写下的那张歪歪扭扭的欠条,判若两人。
那张欠条,我早就烧了。
在小玲跟我分手的那天晚上。
我看着灰烬在风中飘散,告诉自己,张伟,你的人生,也该翻篇了。
我笑了。
当着陈浩的面,我把那张价值二百万的支票,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然后,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陈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他失声叫道。
“没什么。”我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我那件沾着油污的工装,“陈总,谢谢你的茶。我该去干活了。”
“张伟!”他绕过办公桌,一把拦住我,“你什么意思?嫌少吗?我可以再加!三百万!五百万!你开个价!”
我看着他,觉得他很可怜。
他以为,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他以为,钱可以买回他丢失的二十年,可以买回那份被他亲手埋葬的兄弟情义。
“陈浩,”我平静地说,“你搞错了。”
“二十年前,你跟我借的,是十万块钱。”
“但你欠我的,不止是钱。”
“你欠我一个交代。欠我爸妈一个心安。欠小玲一个未来。”
“你欠的这些东西,是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
“当年,我把那十万块钱给你的时候,我给你的,是我对我兄弟,全部的信任。”
“而你,把我的信任,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现在,你想用钱,把那些碎片粘起来?”
“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我说完,推开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伟子!”他在我身后喊,“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认!但是,我真的有苦衷!我真的想过回来找你!”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陈浩,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恨你的,不是你没还钱。”
“而是你连一句‘对不起,我失败了’,都没跟我说。”
“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二十年。”
我走出那栋豪华的大楼,外面阳光灿烂,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骑上我的破三轮,慢悠悠地往那个别墅区开。
刚才耽误了太久,不知道客户会不会扣我工钱。
我的心里,很平静。
像是打扫干净了一间堆满垃圾的屋子,虽然空了,但是干净了,亮堂了。
晚上回到家,淑芬已经做好了饭。
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女儿在写作业,看到我回来,开心地喊了一声“爸”。
淑芬走过来,习惯性地帮我拍掉身上的灰尘,“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累坏了吧?快去洗手吃饭。”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操劳了十几年的女人。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我突然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你干嘛呀,”她被我吓了一跳,脸红了,“孩子看着呢。”
“淑芬,”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油烟和皂角的味道,“对不起。”
“说什么胡话呢?”她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吃饭的时候,我把今天遇到陈浩的事,跟她说了。
包括那张二百万的支票。
我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淑芬听完,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女儿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二百万……你……你给撕了?”淑芬的声音都在抖。
“嗯。”
“你疯了!”她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张伟,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那是二百万啊!不是二百块!”
“有了那笔钱,咱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念念上大学的钱,咱们养老的钱,都有了啊!”
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替她,替这个家,做出这么“清高”的决定。
“妈,”一直没说话的女儿,突然开口了,“别怪爸。”
“我觉得,爸做得对。”
我和淑芬都愣住了,看着她。
“那个人,他欠爸爸的,本来就不只是钱。”女儿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如果爸爸拿了钱,那我们家,就真的只剩下钱了。”
淑芬看着女儿,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但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淑芬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她给我盛了一碗粥,说:“昨天,是我想岔了。钱没了,咱们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骨气,就什么都没了。我嫁给你张伟,不是图你有多少钱。”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我何德何能,能娶到这么好的女人。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依然每天骑着我的破三-轮,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
装监控,修水管,换灯泡。
只是,偶尔路过那栋摩天大楼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
我知道,陈浩就在那最高的地方,看着这个他征服了的城市。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
那天我正在店里盘货,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了我的店门口。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是上次那个金丝眼镜的司机。
另一个,我不认识,但看穿着打扮,像是律师。
“张先生,”那个律师模样的男人走进来,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姓王,是陈浩董事长的法律顾问。”
我没接名片。
“有事?”
“陈董委托我,来处理一些……私人事务。”王律师推了推眼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陈董拟定的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陈董决定,将他名下‘浩瀚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无偿转让给您。”
“按照目前的市值,这部分股份,价值约在九千万到一个亿之间。”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一个亿。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已经超出了理解的范围。
它不是钱了,它是一个符号,一个神话。
“我不要。”我说。
“张先生,”王律师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您先别急着拒绝。陈董说了,这不是补偿,也不是施舍。”
“他说,当年,他拿着您的十万块钱,去创办了‘浩瀚’的前身。从法理上讲,您就是最早的天使投资人。”
“这百分之五的股份,是您应得的。”
“他说,他欠你的,还不清。但生意,归生意。这是你应得的回报。”
天使投资人。
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听起来,比“债主”要好听得多。
我看着那份厚厚的协议,沉默了。
“张先生,您只需要在这里签个字,剩下的手续,我们都会办好。”王律师把一支笔,递到我面前。
我没有接。
我抬起头,看着店门口,那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奔驰。
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我和陈浩坐在大排档里。
他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说:“伟子,等我发了财,咱们开一家全城最大的五金店!你当老板,我给你打工!”
那时候的我们,多么年轻,多么天真。
我们以为,兄弟情义,比天大。
我们以为,未来,有无限可能。
我笑了笑,对那个王律师说:“你回去告诉陈浩。”
“就说,张伟的五-金店,虽然小,但是,不缺老板。”
王律师愣住了。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拒绝一个亿。
他想再劝我,被我摆手打断了。
“东西拿走,慢走,不送。”
他们走了。
那辆奔驰,很快就消失在了车流里。
店里,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高级古龙水的味道。
那天之后,陈浩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也没有再派人来。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各自延伸向了无限远的地方。
又过了几年,女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去送她上学那天,我和淑芬,第一次坐了高铁。
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我突然觉得,这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漫长的火车旅行。
我错过了很多风景,也经历了很多风雨。
但幸好,我的终点站,有我想见的人,在等我。
女儿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
她很争气,进了一家很大的互联网公司。
有一次,她回来休假,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爸,我见到那个陈浩了。”
我愣了一下,“怎么见到的?”
“我们公司跟他们集团有合作,他来我们公司考察。我远远地看了一眼。”
“怎么样?”我问。
“老了挺多,头发都白了。”女儿撇撇嘴,“不过,还是挺有气场的。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他们集团内部,一直有一个很奇怪的规定。”
“所有叫‘张伟’的求职者,只要通过了第一轮面试,不管能力如何,一律无条件录用,而且薪资待遇,比同级别高百分之三十。”
“公司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都说他们陈董,是不是有个叫张伟的私生子。”
女儿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却笑不出来。
我低下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
茶是女儿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很香,但也有点涩。
又过了两年,我和淑芬都退休了。
我把五金店,交给了跟我干了最久的一个徒弟。
我和淑芬,用攒了一辈子的钱,在郊区,买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房子不大,但有一个小院子。
我在院子里,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还有一架葡萄藤。
夏天的时候,我和淑芬就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看天上的云。
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从箱底,翻出了那张早已泛黄的婚房户型图。
三室一厅,朝南,有个大阳台。
我看着那张图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它,连同那些早已模糊的,关于青春,关于梦想,关于背叛和怨恨的记忆,一起,扔进了院子里的火盆里。
火苗升起,把那张薄薄的纸,烧成了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就像那从未存在过的二百万,和那从未签下过的,一个亿的合同。
我抬起头,看着西边的天空。
夕阳正缓缓落下,把整个天边,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知道,我的人生,可能永远都达不到陈浩那样的高度。
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开五金店的,修水管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张伟。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抬起我的手。
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和伤疤。
这是我这几十年来,用汗水,用坚持,用一颗从未趴下的心,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生活的证明。
它不华丽,甚至有些粗糙。
但它,无比真实。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