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我被骗进传销组织,却在里面遇到了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发布时间:2025-11-13 17:40 浏览量:3
1999年,哈尔滨的夏天来得特别晚,空气里还带着一丝不肯走的凉意。
我就像那丝凉意,赖在家里,不肯走,也无处可走。
BP机在桌上震得嗡嗡响,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垂死挣扎的苍蝇。
我拿起来看,一串陌生的南方号码,后面跟着几个字:王浩,速回电。
王浩。
我的发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
三年前,我们厂子最后一次点名,点完,一半的人就再也不用来了。我俩都在那一半里。他骂骂咧咧地南下,说要去淘金,我留在原地,高不成低不就,啃着父母留下的那点老底。
我走到阳台,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下了楼,塞给楼下小卖部老板。
“叔,打个长途。”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很吵,像菜市场。
“喂?谁啊?”王浩的声音隔着一千多公里,有点失真,但那股子咋咋呼呼的劲儿没变。
“我。”
“我操!阿城!你可算来电话了!”他那边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不少,他应该是走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你发什么了,听着像有钱了。”我靠着柜台,抠着上面的油渍。
“发?我跟你说,阿城,我这是要发大了!”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神秘的兴奋,“你别在哈尔滨待着了,那地方没前途。来我这儿,来广西,哥哥带你发财!”
发财。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什么路子?”我问,心里没什么波澜。这几年,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跟你说,是正经生意,国家暗中支持的,叫‘连锁销售’,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我心里“呵”了一声。
还国家暗中支持。国家怎么那么多闲事儿。
“你直接说,是不是拉人头?”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什么拉人头,我们这是新模式,叫‘几何倍增’!我跟你说,我上面的大哥,两年就挣了几百万!你来不来?你要是来,我给你打路费!”
几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我沉默了。
我不是信了,我是动摇了。
我太需要钱了。
父母走得早,唯一的妹妹小雅,五年前在南方打工,说要去见个网友,然后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没了消息。
报警、登报、去她可能在的城市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找了半年,钱花光了,人也废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总觉得,她还在某个地方等我。
找到她,需要钱。让她过上好日子,更需要钱。
“……我没钱。”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钱是问题吗?我给你打!你把地址给我,我明天就给你汇过去!你赶紧买票,别耽误了发财!”王浩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豪迈。
挂了电话,小卖部老板找给我两块五。
我捏着那两枚硬币,站在九十年代末的街头,看着满街的自行车和稀稀拉拉的夏利,心里第一次有了“赌一把”的念头。
万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真的收到了王浩汇来的八百块钱。
我捏着那几张崭新的“老人头”,在邮局门口站了很久。
我买了张去南宁的硬座票,绿皮火车,要晃悠两天一夜。
临走前,我把家里最后一点钱,还有我爸留下的一块上海牌手表,都塞进了内裤缝死的口袋里。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火车上全是人,汗味、泡面味、脚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我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松树和黑土地,心里一遍遍地想,小雅,哥要去挣大钱了,挣了钱就去找你。
你等着我。
两天一夜,我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火车到站,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黏糊糊的,跟哈尔滨的干爽完全是两个世界。
王浩在出站口等我。
他瘦了,黑了,两眼亮得吓人,透着一股狂热。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衬衫,领口都洗得发黄了。
“阿城!”他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熊抱,力气大得差点把我勒断气。
“你小子,怎么搞成这副德行?”我拍着他的背。
“这叫成功人士的奋斗状态!走走走,回家!”他一把抢过我的包,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前走。
我们没坐出租,而是挤上了一辆快散架的中巴车。
车子一路颠簸,离市区越来越远,窗外的楼房越来越矮,最后全是那种灰扑扑的农民自建房。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说好的市中心呢?说好的大生意呢?
车子在一个叫“XX村”的地方停下。
王浩拉着我下车,拐进一个泥泞的小巷子。
巷子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一线天的光从楼缝里挤进来,照着地上黑绿色的青苔和散发着馊味的垃圾。
他在一栋看起来快要塌了的楼前停下,掏出钥匙。
“到了,这就是我们的‘家’。”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底。
门一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汗馊味,是脚臭味,是廉价洗发水的香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饭菜馊掉的味道,全都混在一起。
客厅很小,没沙发,没电视,地上铺着几张凉席,凉席上扔着几床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子。
几个男人正或坐或躺在凉席上,看到我们进来,“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夸张和热情的笑容。
“欢迎新朋友回家!”他们齐声喊道,然后开始鼓掌。
掌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假。
王浩把我推到前面,像介绍一件战利品:“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张城!从东北过来的!大家欢迎!”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重。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摇晃着。
“你好你好,我叫李哥,是这个家的家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的手很热,有点潮。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
我看着王浩,用眼神问他: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浩避开我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儿地笑,那种笑,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
我被按着坐下,一个塑料杯子递到我面前,里面是浑浊的白开水。
“来,新朋友,喝口水,一路辛苦了。”
我没动。
“王浩,”我开口,声音很冷,“你出来一下。”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那个李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哎,小张刚来,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小王。小王啊,你带新朋友去房间,好好聊聊。”
王浩如蒙大赦,拉着我就往里屋走。
里屋更小,一张上下铺,地上也铺着凉席。
门一关上,我一把甩开他的手。
“王浩,你他妈给我说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阿城,你小点声!”他慌张地看了一眼门外,“你听我解释。”
“解释?这就是你说的几百万的生意?住在这猪圈一样的地方?”我压着火,一字一句地问。
“条件是苦了点,但这是暂时的!我们这是在磨练意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背书一样地说着。
我气笑了。
“王浩,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你看看你现在这鬼样子!还人上人?你他妈连人都快不是了!”
“你懂什么!”他急了,脸涨得通红,“这是行业特色!为了保密!为了筛选掉那些没有毅力的人!我跟你说,这个生意,不是谁想做都能做的!”
“我不想做,”我冷冷地说,“把我的身份证还给我,我明天就走。”
来的时候,在中巴车上,他借口说要帮我办“入职”,把我的身份证和毕业证都收走了。
王浩的脸瞬间白了。
“阿城,你不能走!你走了就等于放弃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你不想找小雅了吗?你不想让她过上好日子了吗?”
他提到了小雅。
我的拳头攥紧了。
“我再说一遍,把身份证还给我。”
“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身份证已经交上去了,要一个星期才能拿回来办手续!你必须待够七天!七天之后,你要是还想走,我绝不拦你!”
我盯着他,他眼神躲闪,但态度异常坚决。
我知道,我被骗了。
这里就是个火坑,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而我的好兄弟,亲手把我推了进来。
晚上,我被安排睡在客厅的凉席上。
旁边一个大哥的呼噜声震天响,另一边一个的脚臭味差点把我送走。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剥落的墙皮,那形状像一张扭曲的人脸,在黑暗中无声地嘲笑着我。
完了。
全完了。
身份证被扣,身上最后的钱在我最信任的兄弟面前也露了白。
我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鸡,光溜溜地被扔进了屠宰场。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被一阵激昂的音乐声吵醒。
是《爱拼才会赢》。
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一样,迅速地起床、刷牙、洗脸。
厕所只有一个,门口排起了长队。
我看到他们刷牙不用牙膏,就是用手指蘸点盐,在牙上搓。
李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张,快点,要去上早课了。”
我被人群裹挟着,来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概有二三十个。
所有人都盘腿坐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走上最前面的一个小讲台。
“家人们!早上好!”他声如洪钟。
“好!很好!非常好!”下面的人山呼海啸般地回应。
我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像闯进了什么邪教现场。
“我,是你们的李主任!”男人自我介绍,脸上带着一种救世主般的光辉,“今天,我要给大家分享的,是一个能改变你们三代人命运的伟大事业!”
接下来一个小时,就是他一个人的脱口秀。
从国家政策讲到世界经济,从下岗危机讲到互联网泡沫。
他说我们现在从事的“连锁销售”,是国家引进的先进模式,是“虚拟经济”的一部分,是为了解决就业、拉动内需,是给普通人留的一个最后的机会。
他说,只要投资2800块钱,买一份“产品”(谁也没见过产品是什么),你就有资格发展你的下线。你发展三个人,你的三个人再每人发展三个人,这样一层层下去,就像几何倍增一样,两年之内,你就能拿到几百万,成为“百万富翁”!
他说得口沫横飞,激情澎湃。
下面的人听得如痴如醉,眼神里闪烁着贪婪和渴望。
每当他说到关键处,就会有人带头高喊:“噢耶!”
然后所有人跟着喊:“噢耶!”
我坐在角落里,只觉得荒谬。
漏洞百出的理论,经不起任何推敲的逻辑。
这不就是老鼠会吗?换了个名叫“连锁销售”的马甲而已。
难道他们都疯了吗?
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王浩,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里闪着光,嘴角挂着痴迷的笑。
他已经疯了。
课上完了,是早饭时间。
一大盆白米饭,一盆水煮白菜,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子。
所有人都拿着自己的碗,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几天几夜。
我没什么胃口,随便扒拉了两口。
李哥端着碗凑到我身边。
“怎么样,小张,听了李主任的课,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感想。”我淡淡地说。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我刚来的时候也一样。但是你慢慢了解了,就会发现这个行业有多伟大!”
“我只想知道,我的身份证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李哥的笑容淡了下去。
“小张,不要着急。行业需要考察,你也需要考察行业。这是双向选择。你先安心待几天,多听听,多看看。”
他的语气很温和,但里面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知道,硬来是没用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猪狗不如的生活。
每天五点半起床,听课,喊口号。
然后就是“串网”,也就是去别的“家”里交流学习。
每个“家”都差不多,一样的拥挤,一样的臭气熏天,一样的狂热。
他们会安排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给我“沟通”。
有下岗工人,有农民,有刚毕业的大学生,甚至还有一个自称是退休老教授的。
他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声泪俱下地讲述着这个“行业”如何拯救了他们,如何给了他们希望。
说的故事大同小异,都是曾经如何落魄,如何被亲人朋友看不起,然后接触到这个伟大的事业,从此人生就像开了挂。
我一言不发,像个木头人一样听着。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任何试图叫醒他们的人,都是敌人。
王浩每天都跟着我,寸步不离。
他不再跟我称兄道弟,而是像个尽职尽责的“上线”,苦口婆心地给我“洗脑”。
“阿城,你别这么犟了行不行?我们是兄弟,我还能害你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里谁不是为了梦想在奋斗?”
“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认真了解七天,行吗?”
我看着他那张被狂热和偏执扭曲的脸,心里只剩下悲哀。
他不是想害我。
他是真的信了。
一个骗局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骗子有多高明,而是被骗的人,会赌上一切,去把这个骗局变成真的。
到了第五天,我开始装病。
我躺在凉席上,哼哼唧唧,说自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
李哥过来看了看,给我倒了杯盐水。
“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意志更重要。想当年红军长征,比这苦多了。”他开始给我上政治课。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
晚上,我趁着所有人睡着,悄悄爬起来。
我的目标是李哥的房间,身份证肯定在他那里。
我猫着腰,像个小偷一样,一点点挪到他房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是李哥和另一个男人。
“那个东北来的,是个硬骨头,油盐不进。”是李哥的声音。
“不行就饿他几天,或者找几个人‘教育’一下。新人嘛,都这样,敲打敲打就老实了。”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说。
“他那个朋友王浩看得太紧,不好下手。而且,听说他是个刺头,在老家打过架,别闹出事来。”
“怕什么?在这地方,咱们就是天。出了事,往河里一扔,谁知道?”
我浑身的血,瞬间凉了。
我慢慢地,一点点地退回我的凉席,重新躺下。
冷汗浸透了我的背心。
这里不是骗子窝点。
这里是黑社会。
我不能硬碰硬,我得跑。
我必须想办法跑出去。
第六天,我改变了策略。
早课上,李主任问谁有感想时,我第一次举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惊讶,怀疑。
我站起来,脸上挤出一个僵硬但看起来很真诚的笑容。
“李主任,家人们,大家好。”
“之前几天,我一直想不通,我觉得这是骗人的。”
“但是,经过这几天的学习,尤其是昨天听了王哥的故事,我……我想通了。”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
李哥和李主任交换了一个眼神,露出了然的微笑。
王浩激动得脸都红了,眼眶里泛着泪光。
“我想通了!我们穷,不是我们不努力,是没机会!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如果我再抓不住,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我决定了!我要留下来!我要加入这个伟大的事业!我要成功!”
我说完,带头喊了一声:“噢耶!”
屋子里静了两秒,然后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王浩冲过来抱住我,又哭又笑:“兄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行的!”
李哥也走过来,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小子!想通了就好!欢迎你,正式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成功了。
我骗过了他们。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机会。
为了表现我的“积极”,我开始主动要求去“串网”,去听更多人的“成功故事”。
我的“上线”王浩,自然对我百依百顺。
他们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家”。
这个“家”的“家长”,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叫娟姐。
这个“家”的条件稍微好一点,至少地上铺的是泡沫垫,而不是凉席。
他们说,这是“经理”级别的待遇。
我装作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问东问西。
“娟姐,听说咱们这个行业,做得好的都能当上‘老总’,是不是真的啊?”
娟姐一脸自豪:“那当然!我们体系里,就有一位非常成功的‘老总’,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才二十多岁,现在每个月拿的钱,是你们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真的吗?这么厉害?”我故作惊讶,“那我们有机会见到她吗?”
“当然有机会!”旁边一个男人插嘴道,“明天晚上,我们这个片区就有个分享大会,这位‘陈总’就会亲自分享她的成功经历!票可紧张了,一般新人没资格去!”
娟姐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浩。
王浩赶紧说:“娟姐,阿城现在积极性特别高,是个好苗子,你给出个机会呗!”
娟姐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行吧。看在小张这么有悟性的份上,明天我带他去见识见识。”
我的心,狂跳起来。
机会来了。
这种几十上百人的大会,人多,场面乱,是我逃跑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晚上,我跟着娟姐和王浩,来到了一所废弃的小学。
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至少有三四百号。
他们席地而坐,中间搭了一个简陋的水泥台子,上面挂着一条横幅:“热烈欢迎陈总莅临指导”。
气氛狂热得像个大型传销现场。
哦,不对,这他妈就是大型传销现场。
七点整,两个主持人上台,用打了鸡血的语调讲了一大堆开场白。
然后,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噢耶”的欢呼声中,所谓的“陈总”登场了。
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红色西装套裙,化着浓妆,头发盘在脑后。
她一上台,就熟练地拿起话筒,向下面挥手致意,脸上带着标准的、程式化的笑容。
我混在人群里,低着头,盘算着怎么溜。
厕所是个好地方。
我可以借口上厕所,然后翻墙跑出去。
我正想着,台上的女人开口了。
“家人们!大家晚上好!”
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身影。
灯光昏暗,距离又远,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那个声音,那个语调,那个喊“家人们”时微微上扬的尾音……
不会的。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王浩碰了碰我:“阿城,你怎么了?快坐下,陈总要开始了。”
我没有坐下,而是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前挤。
“让开!都他妈给我让开!”
我推开前面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娟姐和王浩想拉住我,但他们没拉住。
我冲到了最前面,离台子只有不到十米。
这下,我终于看清了。
那张脸,虽然被劣质的化妆品涂抹得有些失真,虽然瘦得脱了相,虽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我不熟悉的狂热和麻木。
但那的的确确,是我找了五年,想了五年的脸。
是我的妹妹。
小雅。
张小雅。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围的欢呼声、掌声、音乐声,全都消失了。
我只能看到她。
她站在台上,像个提线木偶,用我教她识字、我给她唱歌的嗓子,说着那些我听了无数遍的、该死的谎言。
“我叫陈雅,”她说,这是她给自己起的“艺名”,“在没有接触这个行业之前,我只是一个从农村出来打工的普通女孩。我没学历,没背景,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月只能拿到三百块钱。”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机会……”
我听不见她后面在说什么了。
我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她?
思夜想,拼了命想赚钱去找的妹妹,竟然成了这个骗子王国里的“老总”?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小雅……”
我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不。
她没认出我。
也是,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胡子拉碴,又黑又瘦,跟五年前判若两人。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扎着羊角辫,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妹妹了。
“抓住他!他要闹事!”
娟姐和几个男人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按在地上。
“放开我!”我挣扎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台上,“小雅!张小雅!你看我!我是哥啊!”
我的吼声,被淹没在狂热的口号声里。
台上,小雅的演讲还在继续。
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台下的骚动。
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她选择无视。
我被几个人死死地按着,脸贴在冰凉的、带着尘土味的水泥地上。
我看着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台上发着光,接受着几百人的顶礼膜拜。
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是绝望。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我被拖走了。
像拖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回了那个叫“家”的猪圈。
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李哥,娟姐,王浩,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把我围在中间。
气氛压抑得像要滴出水来。
“张城,你他妈想干什么?”李哥的脸阴沉得可怕,“你想砸场子是不是?”
我没说话,只是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告诉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我们看在王浩的面子上,给你留了几天情面。你要是再敢惹事,信不信我让你在南宁彻底消失!”
娟姐也在一旁帮腔:“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差点坏了多大的事?陈总是你能随便喊的吗?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
“她是我妹妹。”我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王浩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李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台上的那个‘陈总’,张小雅,是我亲妹妹。”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几秒,李哥突然爆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我操!我他妈听到了什么?他说陈总是他妹妹?哈哈哈哈!”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小子,你想攀关系想疯了吧?”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陈总会是你妹妹?”
“我看他是被刺激得精神不正常了!”
只有王浩没有笑。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难以置信地问:“阿城,你说的……是真的?”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左边眉毛里,有一颗很小的痣。她五岁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右腿膝盖上留了一道疤。她最讨厌吃香菜,最喜欢听张信哲的歌。”
我每说一句,王浩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细节,是我编不出来的。
屋子里的笑声渐渐停了。
李哥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他盯着我,像是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就算她是,”他缓缓开口,语气阴冷,“就算她真是你妹妹,那又怎么样?”
“现在,她是‘陈总’,是我们的‘老总’,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而你,什么都不是。”
“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如果你敢乱来,影响到陈总,影响到我们整个体系,你就是在跟我们所有人作对。”
“到时候,别说你是不是她哥,你就算是她爹,我们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明白了。
在他们眼里,小雅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是一个符号,一个图腾,一个能让他们发财的工具。
任何想破坏这个工具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
“把他关到小屋里,让王浩看着他。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出房门一步。”李哥下了命令。
我被推进了那个只有一张上下铺的小房间。
王浩跟着进来,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
脑子里乱成一团。
小雅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这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被骗的,还是……她已经彻底被洗脑,变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
她刚才在台上,真的没有认出我吗?
还是她认出来了,却不敢认,不能认?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每一个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让她待在这个鬼地方。
我要带她走。
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她都是我妹妹。
我必须把她从这个泥潭里拉出来。
可是,怎么拉?
我现在自身难保,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里。
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老总”,身边肯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我连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
我开始疯狂地思考,把所有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硬闯,不行。
报警?我连这里的具体地址都说不清楚,而且他们肯定有应对警察的办法。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雅自己。
我必须让她相信我,让她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有多危险。
我必须找到一个能单独跟她说话的机会。
我开始假装“悔过”。
第二天,李哥来看我的时候,我主动跟他“道歉”。
“李哥,对不起,我昨天太冲动了。”
“我就是……就是太久没见我妹妹了,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好好学习,积极上进,争取早日像我妹妹一样成功!”
我把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李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你真的想通了?”
“想通了。”我重重地点头,“我明白了,我妹妹能有今天,都是行业给的。我不能拖她后腿,我得帮她!我们兄妹同心,其利断金!”
我又开始背诵那些传销口号。
李哥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你能这么想,最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情况特殊,我们会向上级汇报。至于你和你妹妹的事,组织上会考虑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对所有人都表现得无比“顺从”和“积极”。
上课我第一个到,喊口号我声音最大,吃饭我抢着洗碗,晚上睡觉前我还主动找王浩“交流思想”,痛斥自己之前的愚昧无知。
我的演技,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他们渐渐放松了对我的警惕,不再把我锁在小屋里。
我终于获得了有限的自由。
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依然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我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能见到小雅,并且能跟她单独说话的契机。
机会,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
一个星期后,李哥找到我。
“张城,组织上经过研究,决定给你一个机会。”
“后天,是陈总的生日。我们几个经理级别的,准备凑钱给她办个生日会。考虑到你的特殊身份,我们决定,让你代表我们这个‘家’,去给陈总送生日礼物。”
我的心猛地一跳。
“真的吗?李哥!太谢谢你了!谢谢组织!”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给他跪下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只有五分钟时间。而且,王浩会跟你一起去。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要有数。”
“我懂!我懂!”我连连点头,“我就是去表达一下祝福,绝对不乱说话!”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了。
我回到房间,心脏还在狂跳。
五分钟。
我只有五分钟。
我必须在这五分钟里,唤醒小雅的记忆,让她意识到危险。
我该说什么?
我该怎么说?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一夜没睡。
我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细节。
生日那天,我换上了我来时穿的、最干净的一件衬衫。
王浩陪着我,我们手里拎着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果篮,那是我们这个“家”二十多个人凑钱买的。
我们坐着中巴车,又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城中村。
小雅住的地方,比我们那好太多了。
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虽然也很旧,但至少有个院子。
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守在门口,眼神警惕地看着我们。
王浩上前,跟他们交涉了半天,才放我们进去。
客厅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是各个“家”的“家长”,也就是所谓的“经理”。
他们都在等着拜见“老总”。
小雅坐在客厅最里面的沙发上。
她今天没穿那身夸张的红色套裙,而是换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没化浓妆,看起来清秀了很多,也更像我记忆里的样子了。
她正在跟旁边的人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疏离的笑容。
我看到她,脚步就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哥,到我们了。”王浩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他走上前。
“陈总,生日快乐!”王浩躬着身子,把果篮递上去,“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小雅的目光扫过果篮,又落到我脸上。
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了。
她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你是……”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小雅,”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我们家乡的方言,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我是哥。”
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她身边的几个人,脸色立刻就变了。
一个男人站起来,想说什么。
小雅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她站起身,慢慢地向我走来。
她走到我面前,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从我的头发,到我的眼睛,再到我因为紧张而紧紧攥着的拳头。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我们。
“你……”她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你有什么证据?”
我知道,她在给我机会。
她在用这种方式,确认我的身份,也在保护她自己。
“咱妈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个银镯子,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你说莲花不好看,非让我在旁边给你刻了个‘勇’字,说要当女中豪杰。”
“你上小学三年级,第一次考一百分,爸奖励了你一根钢笔,是英雄牌的,蓝色的。你宝贝得不得了,结果第二天就被邻居家的小胖抢走了,是我带人帮你抢回来的,为此我还挨了爸一顿揍。”
“五年前,你走的那天早上,你穿的是一件粉色的T恤,上面有只白色的兔子。你跟我说,你去南方挣大钱,等过年回来,给我买当时最时髦的摩托罗拉手机。”
我一句一句地说着。
这些尘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小雅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冲花了她脸上的淡妆。
“哥……”
她终于哭着喊出了这一声。
她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思念,有压抑了太久的痛苦。
我抱着她瘦弱的肩膀,感觉自己像抱着一碰就碎的瓷器。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别哭了,哥来了,哥在这儿。”我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地安抚她。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浩站在一旁,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哭了好一会儿,小雅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谁也不理。
“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擦着眼泪问。
“我来找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雅,跟哥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恐惧。
“不……不能回……”她喃喃地说。
“为什么不能回?”我追问。
她看了一眼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经理”们,把头埋得更低了。
“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我明白了。
她身不由己。
她这个所谓的“老总”,不过是一个更高级的囚犯。
“小雅,”我握紧她的手,“你听我说,这地方是骗人的,是火坑。你必须跟我走。”
“我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我走不了。”
“为什么?”
“我……我欠了他们很多钱。”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绝望,“我下面还有很多人,如果我走了,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
我心里一沉。
这就是传销最恶毒的地方。
它用金钱和人际关系,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你一旦陷进去,就再也挣脱不出来。
“你欠了多少?”
她报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在1999年,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而且,”她继续说,“我的身份证,还有……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都在‘大老总’那里。”
“大老总?”
“就是我们这个体系的最高领导。他才是这里真正的王。我们所有人都得听他的。”
我心里一阵发冷。
原来,小雅上面还有人。
这个骗局的规模,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黑得多。
“哥,你快走吧。”小雅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你别管我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你快走!就当我死了!你忘了我吧!”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走!”我死死地抓住她的手,“我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你留下来只会害死我们两个!”她哭着说。
我们的争执,引起了周围人的警觉。
那个之前想说话的男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
“陈总,张先生,时间差不多了。张先生也该回去了。”
他的话是在提醒我们,五分钟到了。
也是在警告我。
我必须走了。
再待下去,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处。
“小雅,你听着。”我最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走的。我一定会带你出去。你等我。”
说完,我松开手,在王浩和那个男人的“护送”下,离开了小楼。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王浩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冰冷的眼神吓了回去。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
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万倍。
小雅被债务和人身威胁牢牢地控制着,她自己根本没有逃出来的可能。
我要救她,就必须打破这张网。
而这张网的核心,是那个所谓的“大老总”。
擒贼先擒王。
我必须找到他。
但是,怎么找?
小雅都不知道他在哪,我一个新人,更不可能知道。
我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能接触到核心信息,并且,有可能会帮我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了王浩上。
他是我唯一的选择。
他虽然把我骗了进来,但他本质不坏,只是被洗脑了。
而且,他对我有愧疚。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我和小雅相认的那一幕。
亲情的力量,有时候比任何谎言都有冲击力。
我把他叫进了小屋。
“王浩,”我看着他,“你都看到了。”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阿城,我……我不知道她是小雅……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打断他,“现在说这些没用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他猛地抬起头:“当然!我们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好。”我点了点头,“那你就帮我一个忙。”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帮我查那个‘大老总’。我要知道他是谁,他在哪。”
王浩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阿城,你疯了!‘大老总’是神一样的人物,我们这种级别,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怎么可能查到他!”
“查不到,就想办法查。”我的语气不容置疑,“王浩,你把我骗到这个鬼地方,毁了我,也差点毁了我妹妹。这是你唯一赎罪的机会。”
“你想想,如果小雅是你妹妹,你怎么办?”
“你忍心看着她一辈子待在这里,给那帮人当牛做马,最后被榨干了扔掉吗?”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他心上。
他脸上的表情剧烈地挣扎着,有恐惧,有犹豫,但最后,都被一丝决绝取代了。
“好。”他咬着牙说,“我帮你。”
从那天起,我和王浩结成了一个秘密同盟。
白天,我们依然是“积极上进”的传销分子。
晚上,我们就凑在一起,分析所有能得到的信息。
王浩利用他“上线”的身份,到处去“串网”,跟不同的人“沟通”。
他不再是去洗脑别人,而是去套取信息。
这个过程非常危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则负责分析和整理。
我把所有听来的名字、地点、时间,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用我们小时候发明的密码写下来。
我们发现,这个传销组织结构非常严密。
从下到上,分为业务员、家长、经理、老总、大老总。
每个层级之间,信息是严格隔离的。
下线只知道自己上线是谁,根本接触不到更高层。
小雅这个“老总”,听起来很风光,其实也只是一个高级傀儡。
她能接触到的,也只是其他几个“老总”和负责给她传达命令的“经理”。
而那个“大老总”,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所有的命令,都是通过他手下的几个核心“经理”单线传达。
线索,一度中断了。
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毫无头绪。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天,王浩带回来一个消息。
体系里一个叫“周总”的“老总”,因为分赃不均,跟上面闹翻了,准备带着自己手下的人另立门户。
这在组织里,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叛变”。
“大老总”下令,要“清理门户”。
而负责执行这个命令的,正是小雅。
因为小雅的“业绩”最好,手下的人最多,也最“忠心”。
“他们让小雅怎么办?”我急切地问。
“他们让小雅组织人,把那个周总骗出来,然后……然后教训他一顿,让他把吃下去的钱都吐出来。”王浩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明白了。
这不是“教训”。
这是绑架,是勒索。
他们要让小雅的手,沾上血。
这样,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太狠了。
“什么时候动手?”
“后天晚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危机,但也是机会。
这么大的行动,“大老总”不可能不关注。
他就算不亲自出面,也一定会在附近遥控指挥。
这是我找到他的唯一机会。
“王浩,”我看着他,“后天晚上,我们必须跟过去。”
“可是……我们没资格参加啊。”
“想办法。”我斩钉截铁地说,“就算绑,也要把自己绑上小雅的车。”
那天晚上,我通过王浩,辗转给小雅递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用我俩的密码写的:
“按计划行事。”
这是我们小时候玩警察抓小偷游戏时,我作为“卧底”的接头暗号。
我相信她能看懂。
我赌她会配合我。
行动那天晚上,气氛异常紧张。
小雅那边调集了二十多个最“得力”的干将,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人。
他们分乘几辆面包车,准备去一个约定好的废弃工厂“谈判”。
我和王浩,按照我的计划,偷偷地藏在了其中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里。
车里又闷又热,但我连大气都不敢喘。
车子开动了。
我能感觉到车外紧张的气氛。
我不知道小雅看懂了我的暗号没有。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
车子行驶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我听到小雅的声音,冷静,沉着,在指挥着什么。
然后,是一阵激烈的争吵,接着是打斗声,惨叫声。
我知道,他们动手了。
我悄悄推开后备箱一条缝,往外看。
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到处都是生锈的机器和垃圾。
月光下,我看到那个所谓的“周总”,已经被几个人按在地上,打得满脸是血。
小雅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而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远的一栋二层小楼上,二楼的窗户后面,有一个忽明忽暗的烟头。
那里有人。
“大老总”!
他一定就在那里!
我推了推王浩:“动手!”
我们两个从后备箱里跳出来,像两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绕到工厂后面,向那栋小楼摸去。
小楼的门锁着。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着门锁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楼下打斗的人都停了下来,惊讶地往这边看。
楼上,那个烟头也瞬间消失了。
“快!他要跑!”
我一脚踹开门,和王浩冲了进去。
楼里一片漆黑。
我们摸索着冲上二楼。
二楼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窗帘还在随风飘动。
窗户下面,是一个垃圾堆。
他从这里跳下去了!
我跑到窗边,往下看。
一个黑影正在垃圾堆里挣扎着爬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跑去。
“站住!”我大喊一声,翻身就从窗户跳了下去。
两米多的高度,我落在垃圾堆上,冲击力震得我全身发麻,但我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追。
王浩也跟着跳了下来。
那个黑影跑得不快,显然是刚才跳楼的时候崴了脚。
我很快就追上了他。
我一个饿虎扑食,把他扑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反抗。
我一拳打在他脸上。
“别动!”
王浩也赶了上来,我们两个人把他死死地按住。
这时,小雅也带着人跑了过来。
当她看清被我按在地上的人时,她也愣住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
他就是“大老总”?
就是这个男人,编织了这张巨大的网,毁了无数人的生活?
“报警。”我对小雅说。
小雅还没反应过来,她手下的那些人已经炸了锅。
“不能报警!”
“放了老板!”
他们叫嚣着,想冲上来。
“都别动!”我从地上捡起一根钢管,指着他们,“谁敢过来,我他妈弄死他!”
我的样子,肯定像个疯子。
那些人被我镇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小雅!报警!”我又喊了一声。
小雅终于回过神来,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诺基亚手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用手机。
她按下了110。
警察来得很快。
当警灯闪烁,警笛响起的时候,那些传销分子作鸟兽散,跑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我和王浩,还有抱着腿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小雅,以及那个被我死死按住的“大老总”。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快人心。
那个“大老总”被抓了,这个盘踞在南宁的巨大传销网络也被一窝端了。
我和王浩因为有协助警方抓捕的“立功”表现,在派出所录了几天口供后,被教育释放了。
小雅的情况比较复杂。
她虽然也是受害者,但她后来也确实发展了下线,成了这个骗局的“管理者”。
但考虑到她最后关头报警,并且主动交代了所有问题,态度良好。再加上她被骗的时候还未成年,最后法院判了她两年,缓刑三年。
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带着小雅,坐上了回哈尔滨的火车。
还是绿皮火车,还是那么拥挤,那么嘈杂。
但我的心情,却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路上,小雅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她这五年的经历。
五年前,她跟着一个所谓的老乡南下打工,结果被骗进了传销组织。
她被关起来,被洗脑,被逼着给家里打电话要钱。
她不肯,就被打,被饿。
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了,也为了活下去,她选择了“顺从”。
她发现自己很有“天赋”,她口才好,又长得清秀,很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她开始发展自己的下线。
她骗了同学,骗了朋友,骗了那些跟她一样想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
她一步步地往上爬,从业务员,到家长,到经理,最后成了“老总”。
她赚到了一些钱,但那些钱,她一分都不敢花。
因为她知道,这些钱都是带血的。
她也想过跑,但她跑不了。
她欠组织的钱越来越多,她的把柄也越来越多地攥在“大老总”手里。
她就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停不下来。
直到我出现。
“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轻得像梦呓,“那天在台上,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我怕你冲上来,我怕他们伤害你。”
“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
“后来,收到你的纸条,我才知道,你都明白了。”
“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她哭了。
我摸着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都过去了。”我说,“回家就好了。”
回到哈尔滨,已经是秋天了。
家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打扫了整整一天。
阳光透过擦干净的玻璃照进来,照在桌子上那张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上。
照片上,爸妈笑得很开心,我和小雅穿着新衣服,依偎在他们身边。
一切都像昨天,一切又恍如隔世。
王浩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
他说他没脸回东北,他想在南方找个厂子,踏踏实实地打工,重新开始。
我和小雅的生活,也重新开始了。
我找了一份在物流公司当搬运工的活,虽然累,但工资稳定。
小雅一开始很自闭,不敢出门,不敢见人。
我鼓励她,陪伴她。
我跟她说,人不怕犯错,就怕不肯重新开始。
后来,她在一家小餐馆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
老板娘人很好,不嫌弃她的过去。
我们的生活,很穷,很辛苦。
每天下班,我俩都累得像狗一样。
但我们心里,是踏实的。
因为我们在一起,我们在靠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地挣每一分钱。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还会做噩梦。
梦里,还是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还是那一张张狂热而麻木的脸,还是那震耳欲聋的“噢耶”。
我会惊醒,一身冷汗。
然后,我会转头看看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小雅,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我的心,才会慢慢地安定下来。
我知道,那段经历,会在我们生命里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疤。
但我也知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有希望。
1999年,那个疯狂的、荒诞的、改变了我一生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新世纪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