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我把座位让给孕妇,她老公却嫌我多事,10年后医院再见

发布时间:2025-11-12 09:55  浏览量:3

1996年。

夏天。

知了在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叫得人心头发慌。

那辆12路公交车,像个快要散架的铁皮罐头,在柏油马路被晒得快要融化的时候,晃晃悠悠地靠了站。

车门“嘎吱”一声打开,一股热浪混着人肉味儿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陈辉,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技术员,刚加完班,衬衫的后背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我从人群里挤了上去,像一条缺水的鱼终于找到了水坑。

运气不错,居然在后门附近,抢到了一个单人座。

我一屁股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车里塞得满满当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售票员扯着嗓子喊:“往里走!往里走!后面还有人上不来!”

没人动。

动不了。

我靠着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盘算着,回去得先冲个凉水澡,再从冰箱里拿出半个冰西瓜。

生活,有时候就指着这点念想。

车子又到了一站。

上来一对夫妻。

男的穿着一件崭新的“老人头”T恤,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腰间的BB机格外显眼。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身边的女人。

我抬头。

一个孕妇。

肚子高高隆起,像是在T恤底下藏了个饱满的西瓜。她的脸因为闷热和拥挤,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手扶着栏杆,随着车子的晃动,站得有些吃力。

我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

“大姐,您坐这儿吧。”我指了指我的座位。

那个年代,给老弱病残孕让座,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爸妈从小就这么教我,厂里的师傅们也都是这么做的。

孕妇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小伙子,太谢谢你了,这……”

她话没说完,旁边的男人却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很不舒服的腔调。

“用你多事?”

我一下就懵了。

我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男人没看我,而是拉着他老婆,一脸不耐烦地说:“坐什么坐,下一站就到了,娇气什么。”

孕妇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拽了拽男人的衣角,小声说:“人家小伙子好心……”

“好心?”男人嗤笑一声,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我老婆我不知道心疼?非得让你个外人来献殷勤?怎么着,想表现自己有素质?”

我的血,“嗡”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

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我让个座,怎么就成了献殷勤?怎么就成了多事?

车里本来嘈杂,他这几句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们这边。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那不是害羞,是愤怒,是被人当众羞辱的难堪。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忍不住了,“我给大姐让个座,有错吗?”

“没错,”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但我们不需要。懂吗?不需要。”

他把“不需要”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吐一口痰。

孕妇急得快哭了,一个劲儿地拉他:“高健,你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叫高健的男人声音大了起来,“本来就屁大点事,非得搞得人尽皆知。站一下怎么了?当年你妈怀你的时候,还下地干活呢!现在的人,就是金贵。”

他这话,明着是说他老婆,实际上,每个字都像巴掌一样扇在我脸上。

周围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这男的怎么这样啊……”

“小伙子好心没好报。”

“看他那穿戴,像个老板,脾气倒不小。”

高健听到了,非但不收敛,反而更得意了,他挺了挺胸膛,下巴抬得老高,仿佛在用全身宣告:我就是有钱,我就是牛,你们这帮挤公交的,都得看着我。

我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想骂人。

我想揍他。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把头扭向窗外,看着那些模糊的树影,感觉眼睛发酸。

那个空出来的座位,就那么一直空着。

孕妇尴尬地站在旁边,不敢坐。高健则像个得胜的将军,一脸傲慢。

一站路,感觉比一个世纪还长。

“叮——”

下一站到了。

高健拉着他老婆,从我身边挤了过去,下车前,他又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

“穷讲究。”

车门关上。

我看着他们下车,高健招手拦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殷勤地给老婆打开车门。

车子绝尘而去。

我站在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旁边,像个傻子。

售票员大姐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别往心里去,什么人都有。坐下吧。”

我摇摇头,没坐。

那个座位,像一个无声的嘲讽,硌得我心里生疼。

那天晚上,我没吃下西瓜。

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高健那张轻蔑的脸,和他那句“穷讲究”。

我哪里穷了?

我是国营大厂的技术员,一个月工资三百多,奖金另算,在同龄人里,算不错的了。

我哪里讲究了?

我只是做了件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可为什么,最后错的好像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从那天起,“高健”这个名字,和那张脸,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符号。

他代表着那种我无法理解,也极其厌恶的人:有点小钱就不可一世,把别人的善意踩在脚下,用践踏别人的尊严来彰显自己的优越。

接下来的几年,中国像一辆失控的列车,疯狂地向前冲。

BP机换成了摩托罗拉的翻盖手机。

夏利出租车渐渐被桑塔纳取代。

我所在的红星机械厂,没能跟上这趟列车。

1998年,厂子效益急转直下,开始拖欠工资。

1999年,宣布破产重组。

我和几千名工人一起,领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成了一个时髦的名词——下岗工人。

那天,我拿着那几千块钱,站在已经锈迹斑斑的工厂大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我爸妈愁得整夜睡不着,我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林晓,却很平静。

她拉着我的手说:“陈辉,没事,你技术那么好,饿不死的。大不了,我们自己干。”

自己干。

说得容易。

那段时间,我像个无头苍蝇,到处找工作。

但人家一看我的档案,国企出来的,三十岁了,都摇摇头。

他们要么想要更年轻、更便宜的,要么觉得我们这种人,手脚慢,思想僵化。

我尝尽了白眼和冷遇。

有好几次,面试完回家的公交车上,看着拥挤的人群,我都会没来由地想起高健。

我想象着,他现在应该更有钱了吧。

开上更好的车了,住上更大的房子了。

像他那样的人,总是能混得风生水起。

而我呢?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失败者。

那种无力的愤怒和不甘,又会像当年在12路公交车上一样,把我淹没。

是林晓把我从那种情绪里拽了出来。

她拿出我们准备结婚的全部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凑了三万块钱。

“陈辉,”她把钱拍在我面前,“别找了。我们在电子城租个小铺子,就开个电器维修店。你不是最会修那些东西吗?”

我看着她熬得通红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大男人,最后要靠女人来撑腰。

我心里又酸又涩,但更多的是感动。

2000年,千禧年。

我的“辉煌电器维修”在电子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开张了。

铺子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除了我和林晓,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一开始,根本没生意。

我每天坐在店里,从天亮等到天黑,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

电子城里龙蛇混杂,旁边的同行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戒备和排挤。

我学着给过路的人发传单,学着陪笑脸,学着把“师傅,进来看看”说得无比自然。

我放下了国企技术员那点可怜的骄傲,把自己彻底扔进了市井的油锅里,反复煎熬。

有一次,一个客户拿来一台进口的CD机,说是读不了碟。

那是个大老板,脖子上挂着小拇指粗的金链子,说话口气很大。

我检查了一下,是激光头老化了,需要更换。

我报了价,三百块。

那老板眼睛一瞪:“三百?你怎么不去抢?我买个新的才多少钱!”

我说:“大哥,这是进口原装的激光头,进价就二百多,我只挣你几十块手工费,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放屁!”他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个骗子!想宰我?”

他的样子,和当年的高健,几乎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部涌了上来。

我差点就要把手里的螺丝刀扔过去。

但林晓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我。

她在我耳边说:“陈辉,别冲动,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

我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

最后,我对着那个老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哥,您要是不信,可以去别家问问。我给您把机器装回去。”

那老板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门,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抽了一整包烟。

林晓默默地陪着我,什么也没说。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高健。

我想,如果当年在公交车上,我不是一个国企员工,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为了几十块钱手工费点头哈腰的小老板,他是不是会更加看不起我?

“穷讲究。”

这三个字,像一个魔咒,时不时地就会在我脑子里响起。

它提醒着我,我有多失败。

但生活,不会因为你的自怨自艾而停下。

第二天,我还是得开门,还是得笑脸迎人。

慢慢地,靠着扎实的技术和实在的收费,我的小店有了回头客。

“小陈师傅手艺好,人也老实。”

“坏了的东西,别家都说得换,他捣鼓几下就能修好,还便宜。”

口碑,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了。

生意渐渐走上正轨。

2002年,我和林晓结了婚,没有办什么像样的婚礼,只是请亲戚朋友吃了个饭。

2003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陈诺,一诺千金的诺。

儿子的出生,让我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几百斤。

我不再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每天睁开眼,就是房租、水电、奶粉钱。

我拼了命地干活,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除了吃饭,几乎不休息。

林晓心疼我,劝我别那么拼。

我说:“我不拼,谁养活你们娘儿俩?”

生活把我打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我关心柴米油盐,关心市场的行情,关心今天赚了多少,明天又能赚多少。

那个曾经在公交车上,因为一句“穷讲究”而愤怒得浑身发抖的青年,好像已经死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我也会问自己,陈辉,你现在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吗?

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活下去。

我的维修店,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我不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雇了几个师傅,我主要负责进货和管理。

我们买了房,虽然不大,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我们买了车,一辆二手的捷达,出门进货方便,周末还能带老婆孩子去郊区转转。

在别人眼里,我陈辉,算是混出头了。

从下岗工人,变成了小老板。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其中的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现实。

我对人,总是先存着三分戒心。

我不再轻易地相信什么“好心有好报”。

我只相信,钱不会骗人,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那个叫高健的男人,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

他就像我青春期里一个尴尬的梦,醒了,就忘了。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错了。

生活,有时候比任何小说家都更会编排戏剧性的情节。

那是2006年,又是一个夏天。

距离那次公交车上的相遇,整整十年。

我的儿子陈诺,三岁了,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

那天下午,他突然发起高烧,三十九度五,吃了退烧药也不管用,整个人蔫蔫的,像棵被霜打蔫了的白菜。

林晓急得直哭。

我当机立断,抱着儿子,开上我那辆破捷达,直奔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

医院里,永远都是这副景象。

拥挤的走廊,焦急的家长,孩子的哭闹声,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混合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挂号,排队,看诊。

医生说是病毒性感染,有点严重,建议住院观察。

“没床位了。”护士长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先在急诊输液,等有床位了再通知你们。”

急诊输液室,更是人满为患。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走廊的加床上,找到了一个位置。

我抱着昏昏沉沉的儿子,林晓跑前跑后地去拿药、打水。

看着儿子通红的小脸,和手背上扎着的留置针,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又疼又无力。

这时候,什么老板,什么钱,都他妈是狗屁。

我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我儿子的健康。

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时间,也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抱着儿子,一动不敢动,生怕弄疼他。

我的胳膊麻了,腿也麻了。

林晓让我换换手,我摇摇头。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僵住的时候,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都跟你说了,这个月的钱还没凑齐,你让我去哪儿弄?”一个男人沙哑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那怎么办?医生说了,今天再不续费,就要停药了!小宝的命,你不管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而无助。

“我怎么不管了?我他妈天天在外面求爷爷告奶奶,我把脸都丢光了,你以为我容易吗!”男人低吼道。

“你吼什么!你有本事去外面吼,去跟那些欠你钱的人吼啊!你跟我吼有什么用!”

“我……”男人说不出话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

我下意识地朝他们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我的瞳孔瞬间收缩。

那个男人。

虽然瘦得脱了相,两颊深陷,眼窝发黑,头发也花白了不少。

但那张脸的轮廓,我化成灰都认得。

高健。

真的是他。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

当年那个穿着“老人头”,戴着“金表”,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满脸的颓唐和落魄。

他旁边的女人,应该就是他老婆。

十年过去了,她也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但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十年。

整整十年。

我无数次想象过我们再次相遇的场景。

或许是在某个高档餐厅,他搂着年轻的姑娘,对我投来轻蔑的一瞥。

或许是在某个十字路口,他开着豪车,从我这辆破捷达旁边呼啸而过,溅我一身泥水。

我甚至想过,如果我发达了,开着比他更好的车,住着比他更大的房子,在他面前,找回当年的场子。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再次相遇。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震惊,有错愕,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看,老天是公平的。

当年你那么嚣张,现在呢?

还不是跟我一样,为了孩子的病,在医院的走廊里,像条狗一样煎熬。

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用他当年的语气对他说:“怎么了?这点钱都拿不出来?穷讲究。”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我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孩子。

躺在另一张加床上,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戴着一顶帽子,帽子底下是光秃秃的头皮。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床头的病历卡上,我隐约看到了两个字:白血病。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丝快意,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看着那个孩子,再看看怀里只是发烧的儿子,突然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

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但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和无奈的叹息。

“我再去求求张总,看他能不能先借我点……”高健哑着嗓子说。

“求?你都求了多少次了?人家现在电话都不接你的了。”他老婆绝望地说。

“那我也得去试试……不然……不然小宝怎么办……”

高健站起身,脚步踉跄地朝走廊尽头走去。

他从我身边经过,没有看我一眼。

他的背,佝偻着,像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味、烟味和绝望的味道。

这还是当年那个高健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林晓回来了,她手里拿着缴费单。

“老公,我去把住院费先交了,你在这儿看着诺诺。”

我点点头,目光却还追随着高健远去的背影。

“你看什么呢?”林晓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没什么。”我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我没告诉林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我遇到了十年前羞辱我的那个男人?说他现在落魄了,儿子得了重病?

说出来,又能怎样呢?

显得我幸灾乐祸?还是同情他?

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高健的妻子,那个叫李芳的女人,就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默默地垂着头,用手绢擦着眼泪。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子白开水,旁边是一个塑料袋,装着两个已经冷掉的馒头。

那就是他们的午饭。

我看了看林晓给我买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排骨米饭,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老公,你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林-晓催促道。

我把饭盒推给她:“你先吃吧,我看着诺诺。”

下午,诺诺的烧退了一点,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终于可以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我把儿子小心翼翼地交给林晓,自己站起来,在走廊里慢慢地踱步。

我又看到了高健。

他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比去的时候更加难看。

显然,钱没借到。

他走到李芳身边,一屁股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李芳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她拿起一个冷馒头,递给他:“先吃点东西吧。”

高健猛地抬起头,一把将馒头打掉。

“吃!吃!吃!就知道吃!儿子都要没命了,还吃得下!”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低声咆哮。

馒头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

李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堵得慌。

十年前,在公交车上,他也是这样,对他老婆大呼小叫。

十年后,他还是这样。

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变。

可是,看着他那副绝望的样子,我又实在恨不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高总”,他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

和我一样。

我们都在为了自己的孩子,拼尽全力。

只不过,他面临的,是比我残酷得多的绝境。

我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林晓轻声问我:“那家人……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我“嗯”了一声。

“那孩子……看着好可怜。”林晓的眼圈也红了。

是啊,可怜。

大人之间的恩怨,再怎么说,都是大人的事。

孩子是无辜的。

一个护士走过来,停在高健他们床前,面无表情地说:“13床的家属,你们的费用已经欠了两天了,今天再不交,我们只能按规定给孩子停药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芳。

她“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求求你,护士,再宽限我们两天,就两天!我们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她冲过去,抓住护士的白大褂,苦苦哀求。

高健也站了起来,昔日的傲慢荡然无存,他对着护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求求你,我们……我们真的在想办法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

护士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挣开李芳的手。

“规定就是规定,我也没办法。你们赶紧去凑钱吧。”

说完,转身就走。

李芳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高健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我看到,他的眼泪,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里,无声地流着泪。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扎了十年的刺,好像突然就不疼了。

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都在他那滴眼泪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我站了起来。

林晓拉住我:“陈辉,你要干嘛?”

我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说:“没事。”

我走到缴费窗口。

“你好,我帮13床续一下费。”

窗口里的收费员看了我一眼:“你是他家属?”

“……朋友。”我撒了个谎。

“交多少?”

“先……先交五千吧。”

我从钱包里,掏出我刚取出来,准备给诺诺交住院费的钱。

那是我这个月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

交完钱,我拿着那张收据,心里有些恍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报复?

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现在比你有钱,我能帮你,以此来满足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好像不是。

为了同情?

可他曾经那样羞辱过我。

我好像也没那么圣母。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当我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时,当我看到一个父亲绝望的眼泪时,我所有的个人恩怨,都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我拿着收据,没有直接给他们。

我走回自己的位置,把收据递给林晓。

“老婆,你……你帮我个忙。”我有些难以启齿。

林晓看着手里的收据,愣住了。

“陈辉,你……”

“你别问了,”我打断她,“你就去跟那个大姐说,是医院搞错了,他们的费用已经交过了。千万别说是我。”

林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熟悉的,温柔的理解。

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林晓拿着收据,朝李芳走了过去。

我则抱着儿子,转身,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听到林晓温和的声音。

“大姐,你别哭了。我刚才去问了,护士说可能是系统搞错了,你们的费用显示已经交过了,你快去确认一下吧。”

李芳的哭声停了。

“什……什么?交过了?不可能啊……”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快去吧,别耽误了孩子用药。”

我能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了我的背上。

一道,是李芳的。

另一道,是高健的。

我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脚步声。

李芳和高健跑向了护士站。

再然后,是李芳不敢相信的、带着喜悦的惊呼。

“真的……真的交了……是谁?是谁帮我们交的?”

护士说:“一个男的,说是你们朋友。”

走廊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高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钉在我的后背上。

我抱着儿子,手心全是汗。

我怕他走过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是说“不用谢”?还是说“还记得我吗”?

好像怎么说,都尴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慢慢地朝我走来。

我的身体僵住了。

那脚步声,停在了我的身后。

我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被一种沉默而又诡异的气氛包裹着。

“……是你吧?”

终于,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躲不掉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

高健就站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十年的时光,在我们对视的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折叠。

他脸上的傲慢、轻蔑、不可一世,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羞愧、不解,以及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你……还记得我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不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高健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当然记得。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个被他当众羞辱的年轻人,那辆拥挤的12路公交车,那句刻薄的“穷讲究”。

这一切,恐怕也像一根刺,扎在他的记忆里。

只是,他可能从来没想过,这根刺,会以这样的方式,在今天,扎回来。

“我……”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噗通”一声。

他毫无征兆地,对着我,跪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怀里的诺诺被惊醒,哼唧了两声。

“你干什么!快起来!”我急了。

周围的目光,又一次“唰”地聚集过来。

“大哥,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儿子的命……”高健跪在地上,抬起头,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用力地扇自己的耳光。

“啪!”

“啪!”

每一声,都清脆响亮。

我彻底慌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冲过去,想把他拉起来。

“你别这样!快起来!”

他死活不肯起,还在一个劲儿地扇自己。

李芳也跑了过来,抱着他,哭着喊:“高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啊!”

场面一片混乱。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林晓一起,把他从地上架了起来。

他的脸,已经红肿了。

“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喘着粗气说。

高健被李芳扶着,低着头,还在不停地抽泣。

“大哥……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我打断他,“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下跪,也不是为了听你道歉。”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病床上的孩子。

我沉默了很久。

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或许,只是因为,在这一刻,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看到了一个父亲的无助和绝望。

“为了孩子吧。”我轻轻地说,“我们都是当爹的。”

我们都是当爹的。

这六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高健的心上。

他愣住了。

然后,他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不再是压抑的,而是彻底的释放。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围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没有人再投来异样的目光。

那哭声里,有太多的悔恨、感激、辛酸和无奈。

在医院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能听懂。

那天晚上,诺诺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转到了普通病房。

高健的儿子,小宝,也因为及时的用药,暂时脱离了危险。

我和高健,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一人点了一根烟。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烟雾在昏黄的路灯下,缭绕,散开。

“我那几年……发了点小财。”很久之后,高健掐灭烟头,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他开始讲述他的十年。

96年的时候,他辞了职,下海做建材生意。

赶上了好时候,赚了不少钱。

买了房,换了车,成了别人眼里的“高总”。

人一有钱,就容易飘。

他开始看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他的老婆,包括那些还在挤公交车的普通人。

他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那次在公交车上,他之所以那么说,一方面是为了在老婆面前显摆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真的觉得,我的“善意”,是对他的一种冒犯。

“就好像……在提醒我,我老婆还得跟你一样,挤公交车。”他苦笑着说,“我当时就觉得,你那不是好心,是在看我笑话。”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朋友越来越多,酒局也越来越多。”

“我开始赌博,一开始是小玩,后来……越玩越大,输红了眼。”

“不到两年,我把赚的钱,全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房子卖了,车子也卖了,朋友们都躲着我,像躲瘟神一样。”

“老婆要跟我离婚,我跪下来求她,求她看在孩子的份上……”

“就在这个时候,小宝查出了这个病……”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从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这两年,为了给孩子治病,我什么活都干。去工地搬过砖,去码头扛过包,给人送过货……只要能挣钱,什么脸面,什么尊严,都不要了。”

“可还是不够……这个病,就是个无底洞。”

“今天……要不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又开始哽咽。

“我就是个混蛋,陈辉。”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当年那么对你,你今天却……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这辈子,还没做过几件混账事。”

他愣愣地看着我。

“你……不恨我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

“以前恨过。”我说的是实话,“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也老了吧。”

是啊,老了。

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句话就愤怒得发抖的年轻人了。

生活这把刻刀,把我们每个人都雕刻得面目全非。

它磨平了我的棱角,也敲碎了他的傲慢。

我们最终,都变成了低着头,为了生活,为了家人,苦苦挣扎的普通人。

恨,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十年各自的经历,聊生活的艰难,聊为人父母的辛酸。

我们之间,没有了十年前的对立和隔阂。

就像两个在战场上偶遇的老兵,彼此舔舐着伤口,分享着同一支香烟。

第二天,我准备出院。

诺诺已经活蹦乱跳了。

临走前,我去看了一眼小宝。

高健和李芳,正在给他喂粥。

看到我,他们赶紧站了起来。

李芳的眼睛还是红肿的,但脸上,多了一丝血色和希望。

“陈大哥,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高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陈辉,我知道,这点钱,跟你帮我的比,什么都不是……但这是我……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个“欠条”。

上面写着:今欠陈辉人民币五千元整,日后必定奉还。

落款是:高健。

我把欠条拿出来,把钱推了回去。

“钱,我不能要。”我说,“这欠条,我收下了。”

高健急了:“这怎么行……”

“听我说完。”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这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还给我。”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不要你的利息。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把孩子的病治好。”

高-健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留下了我的电话和地址。

“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修个电视,换个零件,还是能帮上忙的。”我半开玩笑地说。

高健笑了,那是我们重逢后,他第一次笑。

虽然比哭还难看,但很真实。

“一定。”他说。

我抱着儿子,和林晓一起离开了医院。

走出大门,回头望去,高健和李芳还站在那里,远远地对着我们挥手。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突然觉得,生活虽然操蛋,但有时候,也挺他妈温暖的。

回家的路上,林晓一直没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陈辉,你变了。”

“嗯?”我有些不解。

“以前的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她说,“你肯定会觉得,那是他活该。”

我想了想,笑了。

“可能吧。”

“那你现在,为什么……”

“因为,”我看着前方,握紧了方向盘,轻轻地说,“我不想活成他的样子。”

我不想活成十年前,那个刻薄、傲慢、自以为是的高健的样子。

生活给了我一记耳光,也给了他一记。

他没有扛住,倒下了。

我扛住了。

如果我今天选择踩他一脚,那我跟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区别?

我花了十年时间,才从那句“穷讲究”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不想再用另一个十年,去回味报复的快感。

那不值得。

从那以后,高健偶尔会给我打电话。

告诉我小宝的病情怎么样了,告诉他又找了份什么工作。

言语之间,不再有任何的抱怨和绝望,多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平静。

有一次,他带着李芳和小宝,来我的店里。

小宝的病情控制得很好,虽然还在化疗,但精神头不错,还很有礼貌地叫我“陈叔叔”。

高健提着一袋子水果,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家种的,不值钱,你别嫌弃。”

我收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我。

“这个月,先还你这些。以后每个月,我都会还。”

我没拒绝。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还钱。

更是在一点一点地,找回自己的尊严。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开了分店,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高健在一家物流公司,找了份固定的工作,开货车。很辛苦,但收入稳定。

他用了整整五年时间,还清了我的五千块钱。

还钱的那天,他请我吃饭。

还是在医院附近那家小饭馆。

他喝了很多酒,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陈辉,你是我这辈子的贵人。如果没有你,我们一家三口,早就没了。

我说,别这么说。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是你作为一个父亲,没有放弃。

后来,小宝的病,奇迹般地痊愈了。

医生说,这在医学上,都是个小概率事件。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肯认输的爹。

又过了几年,高健用他开货车攒下的钱,加上跟亲戚借的,自己买了一辆小货车,开始自己跑运输。

他很能吃苦,人也变得实在、谦和,生意越做越好。

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有时候,我们会约在一起,喝点小酒,吹吹牛逼。

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十年前那辆12路公交车。

但我们都知道,那件事,像一条无形的线,把我们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它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他。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把别人踩在脚下,而是有能力,在别人跌倒的时候,拉他一把。

它也让他明白,人这一辈子,风水轮流转,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如今,我儿子陈诺已经上了大学。

高健的儿子小宝,也成了一个健康帅气的小伙子,成绩优异。

我的“辉煌电器”,已经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连锁店。

高健的运输队,也从一辆车,发展到了十几辆车。

我们都成了自己曾经想要成为,或者从未想过能成为的人。

偶尔,我还是会坐上12路公交车。

车子已经换成了崭新的空调大巴,车里干净又宽敞。

看着窗外飞速变化的城市,我常常会想起1996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满身傲慢的男人,和那个满心愤怒的自己。

然后,我会笑出来。

我知道,那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而一个新的故事,早已开始。

这个故事里,没有恨,只有生活本身。